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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羞耻 (1)

第十二章羞耻 (1)

厄秀拉还有两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她在为毕业考试做准备。功课真令人头痛,没有欢乐,她也就呆笨了许多。她生性固执,又考虑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不大情愿地强迫自己钻进去。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希望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叫她担忧的是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要争得完全的自立,在社会上的完全自立,摆脱任何个人权力控制的完全自立,这个念头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使她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因为她知道,她手头总有一笔资本——她是女性。她永远是个女人,作为一个人,其他人所得不到的东西,她可以因为是个女人而不是男人而把它搞到手。她暗自为自己是女性感到富有,感到充实,她手头总有一笔自由的本钱。然而,她十分注意保留这笔最后的财产。应该先想其它办法。可以到神秘的男人世界去冒冒险,在这个世界里要承担日常的工作和责任,作为社会的一名工作人员生存。对此她有点难言的怨恨。她还想征服这个男人的世界。所以她苦学不倦,从不放弃,有些功课她也喜欢。她学的课程有英文、拉丁文、法文、数学和历史。她刚能阅读法文和拉丁文的文章,可那句法又使她感到厌烦。

最乏味的是仔细钻研英国文学。为什么要去记住读过的东西?数学的某些东西,如那些客观的绝对性,使她着迷,但是具体的演算又使她厌烦。历史上一些人物让她感到迷惑,促她思考,可是涉及政治的地方又激怒了她,她恨那些政府官员。偶尔,她也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在学习中得到充实提高,扩展了眼界。一天下午,她在读《如愿以偿》(《如愿以偿》为莎士比亚的一个剧本。)时,曾听到了一段拉丁文的话,是血管中的血液感觉到的,而且她知道血液怎样在一个罗马人的身体内流动。所以从此以后,她觉得自己是通过接触来了解罗马人的。她喜欢英语语法中的变化无常,这给了她去探讨词和句子的灵活变化的乐趣。她还喜欢数学,一看到代数中的字母,她就感到了一种真正的魅力。

在这一段时间,她的感受是如此丰富如此杂乱,以致于她脸上带上了一种古怪,惊奇又受了点惊吓的表情,好像她拿不准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把她从这种未知的状态中拉出来。一点点细微的信息就触动了她深邃无底的情感。秋天褐色的树芽上,夏日的花朵全都败了,细小的花瓣合上了,留在那儿等着,等过了九个月以后再开放。此情此景,在她心头激起了一阵喜悦和爱恋之情。“只要还有一棵树,我就不会死,”她虔敬地站在一棵大榛树前,充满激情又不无庄重说。不知怎么地,是人,人走动着,对她像是个直立的威胁。她的生活这时还未定型,突突地跳动,本能的避免一切接触。她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了别人,但她从来就不是她自己,因为她没有自我。面对树木、小鸟和天空她不感到害怕也不羞涩。但是,在人们面前她极力退缩,她感到羞耻。别人都有固定的、特定的形体,而自己则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而已,无形无体。这时,戈珍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和庇护。这个比她小的女孩子是个乖巧、怕生的小东西。她不相信任何人的接近,也不去分享悄悄话啊妒忌啊这些女同学的亲昵。她不愿和这些驯服了的小猫打交道,不管是好是歹,她相信她们都不过是一群野猫子,带着一种恶意的、不可信赖的顺从习性。

这对厄秀拉来说是个强大的后盾。当她认为有人不喜欢她时,她会感到痛苦,尽管她是多么瞧不起这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厄秀拉?布朗温?这个问题使她感到震惊,找不到答案。她在戈珍天生的、高傲的冷漠中找到了庇护。戈珍绘画的天资得到了发现。这解决了她对各科学习都不感兴趣的问题。人们说,“她画得棒极了!”厄秀拉意外地发现她和她的班主任英格小姐之间存在着奇异的默契。英格小姐二十八岁,相当漂亮,看上去什么也不怕,完全是现代女青年的类型,她的独立正好说明她的悲伤。她聪明,办事老练,准确,迅速,威严。厄秀拉总是觉得英格小姐清晰、果断而又优雅的外表使她愉快。英格小姐昂着头,脑袋稍向后倾,厄秀拉看着,觉得她盘在头上的棕发显得高雅。她的穿着总是洁净、合体,引人注意的衬衣和一条做工精细的裙子。她身上的一切都如此和谐,展示了美好清新的精神风貌,坐在教室里听她的课真是件乐事。她的声音圆润清脆,调子平稳柔和。她的眼睛蓝蓝的,明亮,自豪,让人感觉到她是个容光焕发、细心修饰的人,同时又具有坚强的意念。她锋芒毕露,却又有深厚的同情挂在她孤傲紧闭的嘴边。

斯克里宾斯基走后,女教师和女孩子之间这种奇怪的默契才油然而升,然后又萌发了不可言传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有时会把两个甚至还不认识的人联在一起。以前,她俩的关系就挺好,不过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教室里老师和学生之间通常的教学关系。然而现在,出现了另一种关系。当她俩都在教室时,她们彼此感到了对方的存在,几乎把其他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厄秀拉来上课,温妮弗雷德?英格在课堂上就感到非常高兴;英格小姐一走进教室,厄秀拉就觉得她的整个生命由此开始了。然后,有这位敬爱的、心心相印的老师在,厄秀拉就像坐在温暖的阳光下,那令人陶醉的热量直接进入她的血管里。

有英格小姐在身边的狂喜是这个女孩最大的欢欣,但是她仍经常处于渴望之中。回到家,厄秀拉一心想着那位女教师,不断地想象着她可以送给女教师的东西,想着她怎么样才能博得比她年长的女教师的欢心。英格小姐是位文学学士,曾在纽南上学。她是一位牧师的女儿,出身门第高。但是厄秀拉最敬慕的是她美好、正派、活泼的举止和她自强的性格。她像男人一样地自尊、自由,又有女人的细腻。早上去上学,女孩子心中激情荡漾。朝着心爱的老师走去,她的心中那么热切,双腿那么欢快。啊,英格小姐,她的背多么挺直俊秀,腰肢多么健美,四肢多么镇定从容!厄秀拉一直渴望知道英格小姐是否注意到了她。

到目前为止,她俩之间还没有交换过明确的表示。可是英格小姐毫无疑问也是爱她的,喜欢她的,至少对她要比对班上其他的学生更喜欢一些。不过她从来没敢肯定。也可能英格小姐根本没注意到她。不过,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厄秀拉觉得要是能和她说话,摸到她,就能知道。夏季这个学期到了,有游泳课。英格小姐要给大家上。厄秀拉激动得直哆嗦,轻飘飘的。她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她就要看到穿着游泳衣的英格小姐了。这一天到了。大池子里碧绿的水面闪烁着白光,一汪波光粼粼的绿色被泛白的大理石似的池边包围着。头顶上阳光柔和地照着,阳光下,随着站在池边的人跳入,明净的池水那宽阔的绿色身躯颤抖着。

厄秀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哆嗦着把衣服脱下,穿上紧身的游泳衣,打开更衣室的门。有两个女学生到了水里。女老师还没露面。她等着。一间更衣室的门开了。英格小姐走出来,穿着一件像希腊姑娘穿的铁锈红的游泳衣,紧箍着腰,头上缠着一条红色丝手帕。瞧她多可爱!她雪白的双膝那么壮实,令人自豪,她的体格像狄安娜(狄安娜为罗马神话中月亮和狩猎女神。)一样矫健。她径直走到池边,漫不经心地一下投入水中。厄秀拉望了一会儿那白皙、圆滑、健壮的肩膀和那怡然自得地游着的双臂,然后,她也跳下了水。现在,啊,现在她正和她亲爱的老师在一个池子里游泳。

她心花怒放地划动着四肢,美滋滋地自己游着,却又带着一个未得到满足的热望。她想碰到那一位的身体,碰到她,摸一摸她。“厄秀拉,我来和你赛一赛,”响起了音调美妙的声音。厄秀拉被吓了一跳。她回过头一看,老师那张热烈、富有表情的脸正对着她,朝她看着。她被注意到了。伴着她惊喜、悦耳的笑声,她向前游去。老师就在前面轻松地游着。厄秀拉看得见老师的头朝后一仰,水在白皙的肩上一闪一闪,两条健腿模模糊糊地在水中踢蹬。她充满激情,盲目地游着。啊,结实、洁白冰凉的肤肌!啊,健美的四肢!啊,要是她不那么瞧不起她自己瘦削、黝黑的身板该多好,但愿她也是那么无所畏惧,也是那么能干。

她急切地朝前游,并不是想赢,只是想靠近她的老师,和她比着游。她们游到了池子的另一端,深水那一头。英格小姐摸到了管子,掉过头来,在水中抱住厄秀拉的腰,抱了一会儿。

“我赢了,”英格小姐笑着说。厄秀拉愣了一下。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她抓住栏杆,动不了啦。她容光焕发,流露出兴奋神情的脸转向老师,犹如转向她心目中的太阳。“回见,”英格小姐说着向其他学生游去。对他们感兴趣是出于职业上的关系。厄秀拉的心醉了。她还感觉得到老师的身体紧靠在她身上——这是惟一的感觉。往后她一直像处于昏睡状态。召集上岸的时候,英格小姐在浅水中朝厄秀拉走过来。她那薄薄的,铁锈红的游泳衣贴在身上,厄秀拉觉得她的体型轮廓分明,结实,优美。“我觉得我们的比赛真有意思,厄秀拉,你觉得怎么样?”英格小姐说。女孩子只会忘怀地、兴高采烈地笑。两人之间的爱被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但是有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进展。厄秀拉一直挂念着,一直处于炽热的幸福中。一天,她一个人的时候,老师走近她,用手指摸摸她的面颊,有点难以启齿地说:“厄秀拉,你星期六来和我一起喝茶好吗?”女孩子感激得脸都红了。

“我们到索尔山上一幢可爱的小平房去好吗?我有时在那儿度周末。”厄秀拉欣喜若狂,她简直不能忍耐到星期六,她的思念炽热如火。要是今天是星期六多好,要是今天是星期六多好。星期六到了,她去了。英格小姐在索利和她碰头,然后她们大约走了三英里才到了那栋平房。那天天气多云,温暖湿润。那是一幢很小的有两间房的简陋小屋,坐落在陡峭的岸边。里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小巧玲珑的。幽然独处,两个姑娘烧了茶,就谈了起来。厄秀拉可以在十点钟左右才回家。谈话不知不觉地被引到爱这个话题上。英格小姐给厄秀拉讲了一个朋友,她怎么在童年夭折,受了些什么苦。然后她又讲了一个妓女,还讲了一些她与男人们交往的经验。她们坐在门前的小走廊上,谈着谈着,夜幕降临了,还下了一阵温暖的小雨。“真闷,”英格小姐说。她们望着一列火车飞驰而过,车灯在延宕的暮色中显得惨白。“要打雷了,”厄秀拉说。天空还在一闪一闪,夜色更浓,她们被笼罩在黑暗中。“我想下去洗澡,”英格小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说。“晚上去?”厄秀拉问。

“晚上去最好。你去吗?”“我想去。”“挺安全的——这儿没什么人来。我们最好在房子里脱掉衣服,免得被雨淋湿,然后跑下去。”厄秀拉羞怯拘谨地走进小房,动手解开衣服。灯光拧得挺小,她站在暗处。温妮弗雷德?英格正在另一张椅子旁脱衣服。很快,年龄大的那位姑娘赤裸、阴暗的身影走到了小的面前。“好了吗?”她问。“马上就好。”厄秀拉几乎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子站在旁边。站得很近,一言不发。厄秀拉脱完了。

她们冲出房门,走进黑暗中,皮肤马上感觉到了夜晚柔和的空气。“我看不见路,”厄秀拉说。“在这儿。”一声应答,一个摇晃、苍白的身影在她身旁,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大的把小的紧紧拉在身边,她们一路走下去,靠得紧紧的。到了水边,她用胳膊揽着小的,吻了她。她把小的抱起来,抱得紧紧的,轻声对她说:“我把你抱进水里。”过了一会儿,下雨了,雨点打着她们热乎乎的四肢,真新鲜,真舒服。突然一阵冰凉的雨点哗哗地打来,她们高兴地淋着。厄秀拉的胸脯和四肢沐浴着雨水,使她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