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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男人的世界 (1)

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1)

厄秀拉回到考塞西就和她妈妈吵个不休。她的中学生活结束了。她通过了资格会考。现在她回家来打发从学校出来到可能结婚这一段空闲时间。开始,她以为这就像是放长假,她会感到自由自在的。她的脑子乱得一团糟,苦于茫然无措,情况还挺严重。她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她要有一段时间来放松放松。

可是才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跟妈妈过不去。这时,她妈妈还有精力继续干那些使这个女孩子恼火、发狂的事。已经有七个孩子了,布朗温太太却又怀上了一个,这是第九个了。有一个在襁褓中就已死于白喉病。她妈妈怀孕这件事惹得家里的长女发火。布朗温太太对生儿育女是那么洋洋自得,那么心满意足。没有这些直接的、有形的、普普通通的实体,她就无法生存下去。厄秀拉的心里窝着火,年轻人向往那未知的理想而又实现不了,甚至还分辨不出、想象不出这个理想,这种痛苦在折磨着她。她疯狂地向她所面临的愚昧无知开战。她妈妈就是这愚昧无知的一部分。如果仅仅限于从有形的范围来考虑事情,像她妈妈一样,自以为是地拒绝承认还有其他的现实存在,那就糟透了。

除了孩子、家务和一些邻里间的闲言碎语,布朗温太太什么也不管。她不愿受外界影响,不让别的东西在身边共存。她挺着个大肚子,懒懒散散,从容自得又挺神气地走来走去。她的时间总是花在孩子们身上,她也从中得到乐趣,感到由此尽到了一个女人的本分。这种长时间自得其乐地孕育孩子的状态,使得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不成熟。跟生戈珍的时候相比,她几乎一点儿也没老。这些年来,她除了生孩子,什么事也没有,只有孩子的身体和她有关,别的都无关紧要。孩子们一懂事,一开始为实现自己的抱负而烦恼,她就撒手不管了。但是她在家里还保持着说了算的地位。

布朗温和他妻子在一起的时候,还耽于强烈的肉欲冲动。他俩都不能自持,不能自善其身,而是狂热地沉溺于繁衍后代的肉欲冲动之中。厄秀拉对此是何等地厌恶!她强烈地反对过这种一大家子封闭的、纯物质的、限制得死死的家庭生活。和往常一样,布朗温太太心平气和,不为所动地走来走去,身上依附着一条小生命。她们间时有纠纷。不论什么事妨碍了厄秀拉,她都要抗争。她要其他的孩子们别那么粗鲁,别那么霸道,她要在这个家有一处安身之地。可是她妈妈把她推倒了,整垮了。完全出于一个生育动物狡黠的本能,布朗温太太嘲弄厄秀拉的感情、想法和她的发音,对这些很不以为然。厄秀拉极力坚持在自己的家里妇女在活动和工作方面要有一个和男人平等的地位。

“是啊,”妈妈说,“有一大堆袜子等着要补呢,就把这作为你活动的天地吧。”厄秀拉不喜欢补袜子,而且这句反驳激怒了她。她恨透了她妈妈。过了几个星期这种受管束的生活,她在家就呆够了。家庭生活的庸俗、琐碎和明摆着的毫无意义把她逼得要疯了。她说出喊出自己的想法,她唠唠叨叨地责备弟弟妹妹,她转过脸,不屑答理自己的生身母亲。她妈妈不跟她计较,把她当作个自负的孩子,用不着这么认真。布朗温有时也被卷入纠纷中。他爱厄秀拉。每当他对厄秀拉发了火,总是感到对不起她,几乎是背弃了她。所以他变得又暴躁又尖刻,一副凶神恶煞样,厄秀拉被吓得脸色发白,木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她的感情好像麻木了,性情变得冷酷漠然。布朗温自己也在不断地变化。经过了这么些年,他开始看到了一线自由之光。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办事处当一名制图员,做着他毫无兴趣的工作,就因为这似乎规定着是他做的。他的女儿们长大成人,她们对老一套逐渐产生了抵触情绪,这一来使得他也不再保守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像只鼹鼠,他盲目地在盖在头顶的泥土里往前刨,总是背离掌握着他生活的物质因素。幸亏他还有那么一点创造性,慢慢地,盲目地,他摸索着找出了自己独特的表达方法和形式。时隔二十年,他终于又拾起老行当干木刻,几乎是又从当年他求爱的时候在亚当夏娃那件作品上停刀不刻的那一刻开始。可是现在不同了,虽然没有想象力,他的知识还是丰富了,技术长进了。

他看得出自己年轻时那些想法的稚气,看得出这些想法表现在作品中的不真实的世界。从对现实的感受中,他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他觉得似乎他是现实的,他把握住了现实的事物。他在考塞西干了多年,给教堂制造风琴,修复木制品,从简单的劳动中逐渐懂得了美。现在他又想搞木刻,创作一些表达自己心声的作品。然而他无法拴在这上面,他总是太忙了,心里又没个准,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他犹豫不决地开始搞雕塑。出乎意料之外,他发现自己能做好。他做出了漂亮的复制品,有粘土的,有石膏的,确实漂亮。然后,他开始认真做一个厄秀拉的头像,用高浮雕,多那太罗的手法。他的创作激情一起,就有了一个表达他心愿的美妙构想,但精力却集中不起来。他失望地放弃了。他继续做复制品,或是选择古典作品的主题来构图。

他喜爱代拉?罗比亚和多那太罗的风格,就像他年轻时喜爱弗拉?安吉里柯的一样。他的作品带着清新的气息,具有早期意大利雕塑家朴拙的生气。这毕竟只是复制品。雕塑搞不出什么名堂,他又转向绘画。他试着画水彩画,随便哪个不入流画家的风格他都模仿。他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他自己对此却又不是很感兴趣。他画了一两幅自己钟爱的教堂,画得如同他的雕塑一样地有生气,可是看上去与现代绘画突出蔚蓝色天空气氛的画法不协调。因而他的教堂尖塔戳在那儿,真是戳在那儿表示它是直立的,为它自己没什么意义感到不好意思。尔后,他又不画了。他做起珠宝饰物来了。看了本维努图?切利尼的著作,他钻研起如何复制装饰品,开始用银、珍珠和脉石做小坠饰。开头做出的几件,还有点创新,确实漂亮,往后做的模仿的成份就多了。

他还是从他妻子开始,给女亲眷每人做了一件。完了他又做戒指和手镯。然后他干起了雕凿金属制品这一行。厄秀拉从学校毕业时,他正在制作一个造型优美的银碗。他那么喜爱这个碗,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这段时间,他与现实外界的惟一联系是冬季夜校,通过这个渠道与社会教育保持接触。其余的事,即便是有关战争的事,他都不在意,这些全然无关紧要。国家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他缩进自己的小天地,这儿既无民族主义,亦无什么伟大的拥护者。厄秀拉毫无表情地看着报纸,关心南非的战事。报纸上的消息使她感到难受,她尽可能地摆脱它们。可是斯克里宾斯基在那儿。他偶尔给她寄张明信片。

然而,在他那一面,厄秀拉就像是一堵白墙,没有窗子也没有出口。她只有在回忆中把自己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她对温妮弗雷德?英格的爱看来把她的生活扳离了根基和出生的土地。斯克里宾斯基也曾属于这块土地。而且她被移植到了贫瘠的土地上。确实,斯克里宾斯基只不过是一个留在记忆中的人。和温妮弗雷德分手后,她带着不可思议的情感又回想起了他。对她来说,斯克里宾斯基几乎就是她真正生命的象征。似乎是这样,通过他,在他的身上,厄秀拉才能回归到自我。这是她爱温妮弗雷德以前的自我,在这死寂向她袭来之前,这无情的移植之前的自我。然而,即便是她的回忆也不过是她想象的结果。

她梦见过去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她梦不见以后的事情,梦不见他现在在做什么,他现在和她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只是有时她流着泪想到他离开的时候她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啊,她受了多大的痛苦!她想起了自己在日记里写下的一段话:“如果我是月亮,就知道我该在哪儿落下。”啊,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她心里就隐隐作痛。因为这就是回想起一个死去了的自我。自从和温妮弗雷德的感情了结了以后,所有这一切都死了。她知道她那充满爱和青春的自我已化为尸骸,她也知道这尸骸的坟墓。她哀悼的充满爱和青春的自我几乎不存在了,那只是她的想象之物。

冰冷的绝望留在她心灵深处,毫无变化,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现在再没有人会爱她了,她也不爱任何人。在温妮弗雷德以后,在她心中,爱本身被扼杀了,只剩下爱的尸骸之类。她要生活,还要继续活下去,但是她不会再有情人了,再没有人会做她的情人。她自己也不想要情人了。最强烈的一星欲望之火在她胸中已经永远熄灭了。这棵生气勃勃的细小萌芽被扼杀了。这棵萌芽包含着她真正的自我,真正的爱。像一棵植物一样,她会继续生长,她会尽力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可是那朵最夺目的花在长出来以前就夭折了,现在生长着的都是僵死希望的变种。在那狭窄、挤满了孩子的屋子里,她度过了难受的几个星期。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可怜可悲,尚未定型,什么也没有。

厄秀拉?布朗温成了个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人,住在考塞西的一个小破村子里,在伊开斯顿龌龊的辖区内。厄秀拉?布朗温,年方十七,微不足道,不受重视,谁也不想要她,谁也不需要她。她意识到了自己失去的价值。真是不堪细想。但是她还有强烈的自尊心。她纯洁的心灵也许会被玷污,她也许是一具根本不值得爱的僵尸,也许是一根烂了心的茎梗,靠别人供给的养分活着。然而她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她逐渐地意识到她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在家里住下去,既无地位又无意义更无价值。家里那些上了学的孩子们瞧不起她这样无所事事。她得找些事干。她爸爸说,她可以帮她妈妈干许多活儿。迎面泼来了一瓢冷水,除了这些,她从父母亲那儿不会得到什么。她可不是个讲实在的人。她想到的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出走,去当一个家庭女仆,再不,就叫某个男人将她带走。她给她就读高中的女校长写信,请她给出个主意。回信是这样的:“厄秀拉,我不大清楚你该做什么,除非你愿意去当一名小学教员。你通过了资格会考,有资格在任何一所学校当一名试用教员,一年大约可拿五十英磅薪水。

“你热切希望做点事情,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形容我与你有着多么深切的同感。你将会了解到人类是一个伟大的整体,你是其中有用的一员。在人类正在努力完成的伟大任务中,你将会得到自己的一席地位。这将会给你带来一种什么也替代不了的满足和自尊。”厄秀拉的心一凉。想起来这真是一种使人心灰意懒的满足。可是她冷静地做出了决定。这就是她想要做的。“你的性情容易激动,”那封信接着写道,“天生地反应敏捷。如果你能学会耐心一些,自我约束一些,我觉得你一定能当一个好老师。起码你能试一试。你只要做一年或者两年的试用教员,然后就可以去一所进修学院。我希望你在那儿能拿到学位。我十分恳切地敦促和建议你,心中要常常有拿个学位的愿望,坚持学习。学位会使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个资格,有一席地位,还会给你更大的范围,以选择你自己的道路。

“看到我的女学生之一赢得了自己在经济上的独立,我将会感到骄傲。这其中的意义远比它显示出的更重大得多。知道我的女学生中又有一名为自己找到了可供选择的争取自由的道路,我会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些话真无情,真令人绝望。厄秀拉讨厌这些话。可是她妈妈的蔑视和她爸爸的粗暴已经刺到了她的痛处。她知道做个白吃饭的人的耻辱,她摸到了她妈妈那根无情地算计的毒刺。她终于要说出来了。闷在心里不说真难受。一天晚上,她溜出去,走去工棚。她听见锤子敲打在金属上的乓乓乓的声音。门一开,她父亲抬起了头。他的脸色生来就红润光亮,还像当年他是个小青年那样,长在宽阔的嘴巴上的黑髭须刮得短短的,一头黑色的秀发也总是那么短。可是他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犹如一件工具超然于人间琐事之外。他是个工人。他望着女儿板着的、毫无表情的脸,一团怒火在他心头燃起。“又怎么啦?”他问。“我能不能,”她眼睛望着另一边,没看她父亲,回答说,“我能不能出去工作?”“出去工作,为什么?”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快,那么震耳,把厄秀拉给惹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