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一个故事 (2)
刚才高德弗利先生在北阿莫兰大街碰上的事,现在鲁克先生在艾弗雷广场的客栈里也碰上了。也是个体面人应了门,也是桌上摊着一份带彩色印度图案的手稿,鲁克先生也是给那份手稿吸引住的时候叫一条黄褐色的胳膊给扼住了脖子。眼被蒙了嘴给堵了,浑身上下给搜了个遍。一个人被扔在屋里好一会儿,等疑心出了什么事的房东上楼看究竟时才给松了绑。鲁克先生听到的解释跟高德弗利听到的一样。两个人都是给花言巧语以及阔绰的陌生人鼓胀胀的钱包给引到出事地点的。两人经历中惟一不同的地方,是鲁克先生在查看那些散落的东西时发现这当中少了一张票据。那是当日鲁克在银行里存入一件贵重物品时,银行出具的收据。这张收据对企图诈骗的贼来说可是毫无用处,因为银行只认物主的申请。鲁克先生刚一缓过气来,就立即赶到银行,心想兴许那几个贼会因不懂银行的这一规矩去了银行。哪想连个贼影子都没见着。据银行的人估计,准是那位体面的英国朋友仔细看过那份收据,及时阻止了他们。
这两起案子都报了警,警方也都做了必要的调查。警方认为两起抢劫案都是计划好了的。但是估计是因为罪犯事先所获的信息不足,不能肯定鲁克先生是否把那块宝石转移到了他人手中。因此,倒霉的高德弗利先生就因为太讲礼貌,偶然跟鲁克先生说了几句话,便给怀疑上了。另外,高德弗利先生没能参加礼拜一晚上的会议,是因为警方的调查需要他的协助。好了,该解释的都解释了。接下去,是我在蒙塔古广场范林达表婶家里的经历。相比之下,要简单些了。
礼拜二,我准时去吃午饭。根据日记上记载,这是个多波折的日子——这一天有很多该忏悔的事,也有很多该感恩的事。
亲爱的范林达表婶跟往常一样亲切地接待了我。可是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就察觉到出了什么岔子。表婶的脸上透着担心,那是因为她的女儿。以往我见到雷切儿,总会觉着纳闷:这么个貌不惊人的人怎么竟会是约翰爵士和范林达夫人的孩子。但是这一回,我看见她时不仅失望,还着实大吃一惊呢!她的言谈举止一点也不像个小姐,简直叫人受不了。她当时特别兴奋,笑得很张狂。看她吃饭的时候那么随便地浪费,真觉着罪过。虽说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我替她母亲难过的了。
吃完午饭,表婶对她女儿说:“雷切儿,别忘了医生的话。吃过饭看看书,安静地待一会儿。”
“妈,我到书房去了。”雷切儿说道:“不过,要是高德弗利来了,可得告诉我。我正想多听听他遇险的事呢!”她在她母亲的前额上吻了一下,朝我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再见,克莱克。”她那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倒没令我生气,只不过我心里记着要替她做做祷告。
等到只剩下我跟表婶两个人,表婶就把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印度宝石的故事讲给我听。好在我这里不必重复那个故事了。她什么都没瞒我,其实要瞒也瞒不住。所有的佣人都知道宝石丢了,周围的人都看了报纸,外人们都在推测范林达夫人乡下别墅里所发生的事跟北阿莫兰大街,还有艾弗雷广场发生的事之间是否有联系。这种时候就别想瞒什么了,坦白既是美德也是必要。
有些人听到我现在听到的事,兴许会给吓瞢了。可是我就不同了。我知道雷切儿自小就顽固不化,表婶无论说她女儿什么事,我都不会吃惊。哪怕是事情越来越糟,闹出了人命,我也还是会说:这是必然的后果!噢,天啦!必然的后果!令我着实吃惊的倒是表婶在这种情况下所做的决定。就目前这种情况而言,势必得请个牧师来。范林达夫人却认为该请个大夫来。我可怜的表婶自小是跟她那个不信神的爸爸长大的,这又是必然的后果!呵,天老爷!又是必然的后果。
“大夫给雷切儿推荐了不少运动和娱乐的项目,还提醒我千万不要让她老是想着过去的事情。”范林达夫人说道。
“呵,真是异教徒的一派胡言。”我心里这么想道,“在这个基督徒的国家里,真是异教徒的一派胡言。”
表婶接着说:“我拼命想照大夫的话去做,可是偏偏又出了高德弗利那档子怪事。雷切儿自从听说那件事之后,就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弄得我也不得安宁。我只好写信叫我侄子艾伯怀特来一趟。她竟然又对根本不认识的叫鲁克什么的有了兴趣。”
“亲爱的表婶,您比我见多识广,”我对她说出我的看法,“不过,雷切儿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她瞒着您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许她是怕最近出的那两件事会泄漏她的秘密吧?”
“泄漏?”表婶反问道,“你指的会是什么呢?鲁克先生泄漏呢,还是我侄子泄漏呢?”
刚说到这里,仆人开了门,通报说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来了。这真是天意。
仆人的话音刚落,高德弗利就进门来了。高德弗利先生干什么都这样,总是恰到好处。他既不紧跟着仆人进来,以免显得冒失;也不让我们久等,或是再开一次门。处处表现出一个完美的基督徒的形象。这个可敬的人真是个完人。
“去书房跟范林达小姐说一声,艾伯怀特先生来了。”表婶对仆人说。
我们两个人都问起他的健康状况。问他是否已从上礼拜那次遇险中恢复过来了。他十分得体地同时回答我们两个人。他一边回答着范林达夫人的问话,一边对我报以迷人的微笑。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大家这么关心的?”他无限温柔地说道。“我亲爱的姑妈!亲爱的克莱克小姐!我不过是被人认错了,给人蒙上了眼睛,扼住了脖子,按在地上罢了。那地倒是硬了些,可事情原本可能会更糟的。我原本会给人杀,遭人抢!我又少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少!只不过少了几分胆量。这个法律上又不承认是财产。所以,严格地说起来,我什么都没少。如果是由我自己来处理,我宁愿不把这事张扬出去。可是鲁克先生却把他受伤害的事公开了,结果弄得我受伤害的事也人人皆知。我都成了报馆的摇钱树了。如今只能等好心的读者们看腻了这类报道才算完事。我是烦透了。但愿好心的读者早日有我这种感觉。亲爱的雷切儿可好吗?还觉得伦敦好玩吗?真想听她说说!克莱克小姐,得请您饶恕。我把委员会的工作给耽误了,跟亲爱的太太和小姐们也都疏远了。我真想在下个礼拜去母亲童衣改制协会看看。礼拜一的委员会议上你们有什么可喜的进展吗?董事会说前景可观吗?我们手头的裤子还多吗?”
他那动人的微笑,使得他的道歉不可抗拒。他那深沉的嗓音,为他所问的那件有意义的工作平添了说不出的魅力。说实话,我们手头上的裤子简直太多了,我们都快忙不过来了。我正想这么说,门又开了,房间里顿时生出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范林达小姐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直奔高德弗利先生去了。她的头发乱得不像样子。那张脸,在我看来,兴奋得过了头。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高德弗利。”她跟他说话的口气随便地就像是两个小伙子聊天似的。“我真希望你把鲁克先生带了来。你和他如今是全伦敦最令人感兴趣的人了。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可怕了?有点病态?像克莱克这样身心健康的人听了准会反感的。不过不要紧。快跟我讲讲你在北阿莫兰大街的历险记。我知道报纸上肯定漏了不少细节。”
就连亲爱的高德弗利先生也有我们从亚当身上继承来的那种堕落本性。那不过是人类很小的一份遗产,可是他还是继承了。看到他两手握住雷切儿的一只手,又把那只手轻轻地放在他背心的左边,我承认我觉着伤心。那情形分明是鼓励她不检点的谈吐方式以及她对我那通傲慢的议论。
“最最亲爱的雷切儿,”他说。那声调就跟刚才谈到裤子问题,令我不胜激动时一样。“报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说的恐怕还不如他们那么详细呢。”
我表婶接过话来说道:“高德弗利觉得我们把这件事情看得太大不了了,他刚才还说不想谈这件事呢!”
“为什么?”
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直勾勾地看着高德弗利先生的脸。他这边也放肆地俯视着她。太不明智,太不应该了。我觉得该干预此事了。
“雷切儿,亲爱的!”我婉转地规劝道。“真正伟大、真正有勇气的人是最谦虚的。”
“照你的原则,你是个很不错的家伙,高德弗利。”她毫不理会我的话,继续像小伙子聊天似的对他说道:“不过,我肯定你不伟大,也不信你有不寻常的勇气;就算你谦虚过,你那些个女崇拜者们也早把你那种美德偷去了。你不愿意谈你在北阿莫兰大街遇险的事,一定有你的原因,我倒还真想听听。”
“我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他耐心地答道。“我已经谈腻了这个话题。”
“腻了?亲爱的高德弗利,我可要说几句了。”
“说什么呢?”
“你在女人圈子里混得太久了,因此养成了两个很坏的习惯。你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说废话,你变得喜欢撒谎了。你跟你那些女崇拜者不能说实话,可是跟我得说实话。来,坐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她拉着高德弗利先生到窗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光线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重复他们说过的话,描述他们当时的行为,纯属不得已。我目前真是左右为难:一边是弗兰克林?布莱克的支票,一边是我的诚实原则。我该怎么办呢?我看看表婶,她纹丝不动地坐着,显然无意干预。我从来没见她这般麻木过。大概是在乡下时干预过不知多少次,如今才有了这种反应。就范林达夫人这般年龄,这般精力,多说也无益,不如顺其自然了。
这时候,雷切儿向我们温和而善于克制——太多克制的——高德弗利先生发问了。仿佛我们都不复存在了。
“警察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干。”
“设圈套害你的那三个人,肯定就是后来设圈套害鲁克先生的那三个人吗?”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亲爱的雷切儿。”
“没发现他们的踪迹?”
“没有。”
“是不是有人认为,这三个人就是到我们乡下别墅里去的那三个印度人?”
“有人这么认为。”
“你也这么认为吗?”
“亲爱的雷切儿,我当时连他们长得什么样都没看清,就给蒙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发表议论?”
你瞧,就连高德弗利这样天使般温柔的人,也受不了这份纠缠了。我不想追究范林达小姐的问题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害怕,我只管如实记录她提出的问题和当时的情形。高德弗利先生想站起来,却被雷切儿小姐抓住两个肩膀重新按在了椅子上。——呵,别说这太过分,别说这太没礼貌!别以为我这么描写是想暗示什么罪恶!我们千万不要妄评他人。我的基督徒朋友们,切记。切记。切记。不要妄评他人!
她继续问下去,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虔诚的圣经读者一定跟我一样记得被魔鬼变得没有了识别力的孩子,直到洪水到来之际,仍继续不知羞耻地放荡着。
“我想了解鲁克先生这个人,高德弗利。”
“你又给我出难题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在银行里偶然碰见他以前,从没见过他?”
“从没见过。”
“后来见过他没有?”
“见过。警方调查的时候,把我们俩一起叫去问了些情况,协助调查。”
“听说鲁克先生的一份银行收据给抢走了?是什么收据?”
“是银行收到他托管一颗贵重宝石的收据。”
“那是报纸上说的。一般的读者知道这点就满足了。可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银行的收据上一定提到是什么样的宝石了吧?”
“据我所知,雷切儿,收据上没提到是什么样的宝石。只说那是鲁克先生的宝石,鲁克先生托管的,鲁克先生加封的,也只有鲁克先生申请才能取出来。就这么个格式。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听他说了这番话之后,她等了一会儿。她看着她妈妈,叹了口气。接着她又转过头来看着高德弗利,继续问下去。
“我们家的一些私事好像也给登在报上了?”
“有这么回事,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