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三章第三个故事 (10)
看来高德弗利并没因同雷切儿解约而垂头丧气,他很快又追上了另一位小姐,据说她有一大笔遗产。他的礼服做好了,婚姻已成定局。可是没想到这次的婚约又突然吹了。据说他是跟这位小姐的父亲在遗产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作为对这第二次婚变的补偿,高德弗利很快就成了他的一个崇拜者资助的对象。童衣改制母亲协会里一位有钱的老太太,也是克莱克小姐的好朋友,赠给这位可敬的高德弗利五千英镑遗产。他原本有几个钱,得到这笔可观的收入之后,他就声称自己需要休养,医生建议他“到欧洲去转一转,对他未来的身体大有好处。”我要是想见他,得赶紧就去。
我立刻前去拜访。
我又碰上了同样倒霉的事。我去拜访克夫探长时正好晚了一天,现在拜访高德弗利又晚了一天。他头天早上已离开了伦敦。他将过海到奥斯丹;他的佣人说他可能要接着去布鲁塞尔。他返回来的时间很难说;但我估计他至少要去三个月。
我没精打采地回到我的住所。出席那天生日宴会的三个很精明的人,在我很需要和他们联系的时候却找不到了。我最后的希望只有寄托在贝特里奇以及已故的范林达夫人的那些朋友的身上了。他们仍住在雷切儿乡下别墅的附近。
在这种情况下,我直接去了弗利辛霍,它现在是我的调查中心了。我到得很晚,无法与贝特里奇联系。第二天早上我给他寄去封信,请他尽早来旅馆与我回合。
我发的是快信,一是为了节省时间,二是为了好安排贝特里奇的食宿。要是不耽误的话,不到两小时我就能见到他了。在这期间,我想在那天的客人中我认识的、住得又不远的人中开始调查了。这些人就是我的亲戚艾伯怀特一家以及坎迪先生。医生曾表示很想见我,他就住在后面一条街。所以我先去了坎迪先生那里。
听了贝特里奇的话之后,我自然一见面就想从他脸上看出他大病一场之后的痕迹。可是等他走进来和我握手时,我还是为他的变化大吃一惊。他的眼睛无神;头发全变灰了;他的脸皮枯萎;身体也缩小了。看着这个曾经生龙活虎的、幽默风趣的小个子医生,想想他过去谈笑风生的样子,现在已荡然无存了,只剩讲究穿戴的老习惯还保留着。这人已不成样子了;可他的衣着和佩带的珠宝,与他身体的变化形成残酷的反差,仍像以往一样光可照人。
“我常想到你,布莱克先生,”他说道;“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了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吩咐,先生,我愿效劳!”
他急冲冲地说完这些客套话,心里盼着知道我来约克郡的目的,这一点他没能掩藏住。
带着我的目的,我当然早就预见到我需要做一番解释,才能使这些人(多数还是不认识的人)产生兴趣,而尽力帮助我调查。在来弗利辛霍的路上,我已想好怎么说了。我抓住这个机会在坎迪先生的身上试试效果。
“我前一阵来过约克镇,现在又来了,是为一件浪漫的差事,”我说道。“这件事已故范林达夫人的朋友都很关心。你还记得一年前那件神秘的印度钻石的失踪案吗?最近发生的事有希望帮助找到它,而我作为家族的一员,很想找到它。为了解开谜团,我需要重新收集那个时候找到的所有证据,越多越好。这件案子里有些怪事情,很有必要对范林达小姐生日那晚发生的事重新理一下。为此我恳请当时在场的她已故母亲的朋友们,帮助我回忆……”
我解释到这里,突然收住了口,因为我很明显的看得出来,我在他身上的尝试完全失败了。
这小个子大夫不自在地坐在那儿,一直在弹手指尖。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我的脸,看得出他急着想问什么。无法猜出他在想什么。只有一点看得出来,在说了两三句想吸引他的话之后,我就失败了。看来要想招回他,只有换一个题目了。我立刻改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我就是为这个来弗利辛霍的!”我高兴地说道。“现在,坎迪先生,轮到你了。你让贝特里奇给我捎了个口信……”
他停止了弹手指,突然来了精神。
“是的!是的!是的!”他连忙说道。“是这样的!我是捎了个信!”
“贝特里奇是在信里告诉我的,”我继续说道。“我再到你们这儿来时,你有话要对我说。那么,坎迪先生,我已经来这里了!”
“你来这里了!”大夫重复道。“贝特里奇说得对。我是有话对你说。我的口信是这样的。贝特里奇是个不错的人。可他的记忆力太差了!在他那个年龄,还会有什么样的好记性!”
他又沉默了,又开始弹他的手指头。我想起贝特里奇说过,高烧影响了他的记忆,我想在谈话中帮他回想起来。
“我们很久没见了,”我说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姨妈举行的最后一次生日宴会上见的面。”
“对呀!”坎迪先生喊道。“就是生日宴会!”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睛看着我。他灰色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立即又坐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他想隐藏的弱点暴露了出来。很显然,他注意到了自己记忆上的毛病,并尽力隐藏,不想让他的朋友们发现。
眼下他只引起我的同情。可他尽管只说了几个字,却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生日宴会已成往事,我一想起来就既怀希望,又感疑虑。刚才提到的生日宴会,显然就是坎迪先生要对我说的重要事!
我想再启发他。可这一次我的同情是为了自己,因此有点操之过急。
“从那次美好的宴会一别,已经快一年了,”我说道。“你对想对我说的话做过备忘录吗?日记或是什么别的?”
坎迪先生明白了我的意思,并对我表明他觉得这对他是个侮辱。
“我不需要备忘录,布莱克先生,”他生硬地说道。“我还不是那么老,而我的记忆力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说我不知道冒犯了他已是没有用了。
“我但愿我的记忆也是如此,”我回答说。“我只要一去想一年前的事情,就总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不如希望的那么清楚。例如在范林达夫人的宴会上……”
我的话刚一出口,坎迪先生就又来了精神。
“啊哈!宴会!范林达夫人的宴会!”他兴奋地喊道。“我有有关它的事要对你说。”
他看着我,眼睛里又一次露出不解的痛苦神色,看上去是那么忧郁、空虚、无能为力。他显然在拼命徒劳地搜索着遗忘的旧事。“那是个很好的宴会,”他突然脱口而出,好像这就是他要说的。“一个不错的宴会,布莱克先生,不是吗?”他点了点头,微笑着,看起来像是在思考。这可怜人接着话茬,倒是很成功地掩藏起了他脑子里的空白。
这太叫人难受了。尽管我很希望他恢复记忆,可我还是把话题转到本地其它的问题上去了。
说到这儿他流利多了。这镇上的一些小丑闻呀、小纠纷呀,有些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侃侃而谈,仍拥有昔日的伶牙俐齿。可是偶尔,哪怕在他说得正起劲的时候,也会突然停下来,眼睛里满是疑惑地看着我,然后控制住自己,接着往下说。我耐心地忍受着这种折磨,直到壁炉上的钟显示出我的拜访已延长了半个小时。此刻我觉得我的牺牲已经够了,便起身告辞。握手道别的时候,坎迪先生自己又提到了那次的生日宴会。
“我真高兴我们又见了面,”他说。“我一直在想,真的在想对你说说,布莱克先生。是关于范林达夫人的宴会,知道吗?那真是个美好的,非常美好的宴会,不是吗?”
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之后,他好像像上一次一样感觉到没能打消我对他记忆力的怀疑。他的脸上又布满了愁云;他本打算陪我到大门口的,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拉铃叫来了佣人,自己留在了休息室里。
我慢慢地走下诊所的台阶,心里深信他有话要对我说,而且话对我还很重要,可他就是说不出来。显然,他现在只记得他有话要对我说。仅此而已。
我刚走到台阶底下,转个弯正要走到外厅,低楼的什么地方有扇门轻轻地打开了,我的背后有人轻声说道:
“先生,你恐怕看得出坎迪先生变得很厉害吧?”
我回过头来,只见迎面站着埃兹拉?詹宁斯。
大夫漂亮的女佣正手撑着门等着我。早晨的阳光射进了厅里,我转过身来看着坎迪先生的助手,阳光正好照在他的整张脸上。
贝特里奇说得对,照通常的观点,埃兹拉?詹宁斯的长相一看就叫人讨厌。他的黝黑的皮肤,无肉的脸颊,突出的颧骨,梦幻般的眼睛,奇特的两色头发,长相与身体的极不和谐,使得他看上去既年老又年轻。这一切使得他给初次见面的人没有留下一个好印象。然而,尽管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却不可否认,他使我不得不同情他。我根据我的处世经验,边往外走边回答说,我确实发现坎迪先生变得很厉害,这时我对埃兹拉?詹宁斯的兴趣又使我站住了脚,并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私下对我说说他一直在观察的主人。
“你和我同路吗,詹宁斯先生?”我看他手里拿着帽子,就说道。“我正要去看我的姨妈艾伯怀特夫人。”
埃兹拉?詹宁斯回答说他要去看一个病人,正好和我同路。
我们一起离开了那幢屋子。我注意到那漂亮的女佣,在我往外走向她道早安的时候,她满脸堆笑;而埃兹拉?詹宁斯与她打招呼,提到他回来的时间,她翘着嘴,根本不正眼看他。这可怜的家伙显然在这家里也不受欢迎。出门以后,我不禁想起贝特里奇说的,他在哪儿都不受欢迎。“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呀!”我暗自想着,走下了大夫家的台阶。
埃兹拉?詹宁斯刚才已提到过坎迪先生的病情了,现在看起来好像要等我来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的沉默等于是在说,“轮到你了。”我也有我要提到大夫病情的原因;我可以先来开这个口。
“根据我看到的变化,”我开口说道,“坎迪先生的病情好像比我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他能活过来就是一个奇迹了,”埃兹拉?詹宁斯说道。
“他的病情总是像今天这样吗?他一直想对我说……”
“说他生病以前发生的事吗?”这个助理见我犹豫便问道。
“是的。”
“他对那个时候发生的事的记忆是无望恢复了,”埃兹拉?詹宁斯说道。“令人惋惜的是,这可怜人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他模糊的记得自己有过一些计划,在这儿或那儿说些或是做些什么。他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毛病,而且你也看见了,他拼命地想掩饰他的这个缺陷。他要是能恢复到他以前的状态该会有多幸福。或许我们也会更轻松,”他带着凄惨的笑补充道,“要是我们能完全忘却的话!”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些事情,”我回答说,“是他们不愿忘记的。”
“我想,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布莱克先生。但恐怕不是对所有的人。你觉得坎迪先生刚才对你说话时竭力想恢复的记忆对你很重要吗?”
他说的这些话,正好自己涉及到了我要问他的问题。我对这个奇怪的人很感兴趣,所以一见面就给他机会,让他来谈他的老板,一直到我相信他是值得信赖的人为止。按他眼下说的几句话来看,已足以让我相信他是个绅士。他有一种天生的素质,这不仅在英国,在文明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一个良好教养的象征。不管他向我提这个问题是什么目的,我相信我现在该毫无保留地回答他了。
“我觉得我很感兴趣,”我说道,“想追索坎迪先生失去的记忆。请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助我帮他恢复记忆?”
埃兹拉?詹宁斯看着我,梦幻般棕色的眼睛里突然生出兴奋的光彩。
“坎迪先生的记忆是无法挽救了,”他说。“他病好以后,我经常试着帮他恢复他的记忆功能。”
这真使我大失所望。
“我本以为不会这么糟,”我说。
埃兹拉?詹宁斯笑了。“这也许不是最后的结论,布莱克先生。要追索坎迪先生失去的记忆,也许不一定非得求助于坎迪先生本人。”
“真的吗?我要是问如何才能做到是不是太冒昧了?”
“一点也不。回答你的问题我惟一的难处就是要表达得清楚。你能不能耐心地听我再提到坎迪先生的病情;而且这一次还要提到一些技术上的细节?”
“请往下说!我已经对你要说的细节很感兴趣了。”
我的焦急看来使他乐——也许该说使他高兴了。他又笑了起来。我们这时已出了城。埃兹拉?詹宁斯停了一下,从路边的灌木中摘了一些野花。“这些花多美呀!”他说着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在英国好像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它们的美!”
“你难道不是一直在英国吗?”我问道。
“不是。我是在一个殖民地出生和长大的。我的父亲是个英国人;而我的母亲……我们扯远了,布莱克先生;都怪我。结果是,我熟悉了那些卑微的小野花……这都无关紧要;我们在谈坎迪先生。我们还是继续谈坎迪先生吧。”
他不知不觉中露出的关于自己的几句话,使我确信我从他脸上至少看出了两点。第一,他受过常人没受过的苦;他的英国血统里混有外国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