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三章第三个故事 (12)
“等一等,布莱克先生。在你继续往下说之前,有句话我必须得说。”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好像很恐惧。他那吉普塞人的脸色变得灰白;眼睛里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他的声音变得低冷而果敢,我倒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聪明机智(此刻还很难说是正是邪)突然像闪电一样出现在他的身上。
“在你委我以信任之前,”他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我是在什么状况下进入坎迪先生的家的。这要不了多长的时间。我不会向任何人谈我的事。我的故事将伴随我到坟墓。我只想让你允许我把告诉了坎迪先生的事情告诉给你。听完之后,如果你还是想说出你打算说出的话,那我就听你的,为你效劳。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他脸上压抑住的痛苦的表情使我沉默了。我做了个手势,表示同意。我们又继续往前走去。
往前走了几百码后,埃兹拉?詹宁斯在一道石墙的缺口处停了下来。这一道墙从这一边隔断了公路与沼泽的连接。
“歇一会儿行吗,布莱克先生?”他问道。“我有点儿累了,有些事情使我感到疲乏。”
我当然同意。他领头穿过缺口,来到一块草地上,草地靠路的一边长有灌木丛和矮树,另一边是宽阔荒凉的棕黄色沼泽。刚才那一会儿,天上已聚起了乌云。光线很暗,远处模糊不清。大自然的本相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温柔、宁静,而又毫无色彩,冲着我们没有一点儿笑脸。
我们默默地坐了下来。埃兹拉?詹宁斯把帽子放在身边,忧郁地用手抚过前额,滑过黑白相间的头发。他扔掉了那些小野花,似乎它们引起的回忆,就是现在令他伤感的回忆。
“布莱克先生!”他突然说道。“我是个坏人。多年来对我一直有可怕的传闻。我现在就把最糟的告诉你。我是一个毁掉的人,一个没有尊严的人。”
我想开口说话。他拦住了我。
“别忙,”他说道。“请原谅;先别忙。先别同情我,要不然你会后悔的。我刚才提到多年来流传的对我的指责。我不能承认这指责。我也不能,绝对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只能申辩自己的无辜。我是以一个基督徒的起誓来申辩的。可是求助于我做人的信誉是没有用处的。”
“我可以说很多,”他继续说道,“说我家庭对我的无情,说我如何成为敌视我的人的牺牲品。可是灾难已经造成了;错误也已无法弥补。我要是能做到的话,先生,我并不想使你心烦。我在这个国家的事业刚一开始,就立刻被我提到的流言蜚语击倒,并永不能翻身。我退出了我的行当;隐居是我惟一的希望。我与爱我的女人分了手;我有什么权利迫使她来分担我的耻辱?在英国一个遥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医助的空缺。我得到了这个位子。我原以为它会给我带来平静;使我能隐居起来。我错了。坏事总是传得很快。我逃避掉的流言蜚语又紧随我而来。我被迫离开,又去了另一个偏远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都忘却了的诽谤又找到了我。这一次我事先都不知道。
我的老板对我说,‘詹宁斯先生,我对你倒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你必须洗清你自己,要不就离开我。’我别无选择;我只有离开了他。那以后遭的罪就不用说了。我现在才四十岁。看看我的脸,你就知道我这些年的痛苦经历了。最后,我漂泊到这个地方,见到了坎迪先生。他需要一个助手。我提到我的上一个老板证明我的能力。至于我的品行,我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话都对他说了。我提醒他,即使他相信我,将来也会有麻烦的。‘在这里也像在别处一样,’我说道,‘我不愿隐名埋姓的生活:我在弗利辛霍也不会比在其它地方安全。’他回答说,‘我做事情从不半途而废;我相信你,而且同情你。如果你不怕会发生的事,我也不怕。’愿上帝保佑他!他给了我庇护,他给了我工作,他给了我安宁;我现在确信,不管发生什么,他也不会后悔的。”
“流言蜚语消失了吗?”我问道。
“流言蜚语还像过去一样活跃。可是等它传到这儿就太晚了。”
“你要离开这个地方吗?”
“不是的,布莱克先生;是我要死了。过去十年来,我一直患有一种治不好的内科疾病。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要供养一个人,一个我将再也见不到的非常亲的人。我自己那点积蓄根本无法使她在这个世界上独立生存。我是想活得久一点,存够一笔钱,才想出这种与疾病抗争的办法。对付我这种疾病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鸦片。多亏这种灵丹妙药,我又多活了许多年。可是鸦片的优点也有副作用。疾病的发展使我逐渐地染上了鸦片瘾。我感觉到了最终要付出的代价。我的神经系统瓦解了;晚上非常可怕。末日已不远了。来就来吧——我没有白活。那一小笔钱几乎够了;即使我比预料的去得早,我也有办法凑齐那笔钱。
我不知道怎么会对你谈起这个的。我想我并不是要博得你的同情。我是想,也许你听了一个垂死的人说的话后,会信任我。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无需遮掩,布莱克先生,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通过我可怜的朋友丧失记忆这件事,与你更加了解。我估计你对他要说的话可能会有点兴趣,而我呢可以满足你这一点。我这样做毫无道理吗?也许有理由。一个像我这样生活过的人,有时会痛苦地想起人的命运。你年轻、强壮、富有而又有地位,真可谓前程无量。你和你这样的人,使我看到了人生光明的一面,使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容得下它。不管我们之间的谈话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意。下面该是你说你想说的话了,或是道声早安分手。”
对这一请求我只有一个回答。我不再犹豫,原原本本地将整个事情告诉了他。
我讲到关键的地方,他站了起来,屏息静气地望着我。
“我肯定进了屋,”我说道;“我肯定拿了宝石。对这两件明白无误的事实,我只能说,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是无意的……”
埃兹拉?詹宁斯激动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等一等!”他说道。“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启发。你有没有过服鸦片的习惯?”
“我从没尝过。”
“去年这个时候你精神是不是不大好?你是不是特别的不安和暴躁?”
“是的。”
“你睡眠很差吧?”
“糟糕透了。有许多晚上我根本睡不着。”
“生日那晚是不是例外?好好想一想,那一次是不是睡得很好?”
“我确实记得!我睡得很香。”
他又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他瞧着我,那神情就像刚刚释去了心头最后的疑虑。
“这是你一生中,也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他庄重地说道。“有一件事情我敢绝对地肯定,布莱克先生;从我在我的病人床边记下的记录来看,我已知道坎迪先生今天早上是想对你说什么了。等一等!还不止这些。我完全相信我能够证明,你进屋拿钻石时,根本不知道你是要干什么。给我时间考虑,并再向你问得清楚一些,我相信证明你的无辜就要靠我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说一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激动地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出了一直遮掩着我们的矮树丛。埃兹拉?詹宁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听见公路那边有一个人在大声叫喊就停住了。那人显然一直在找他。
“我就来,”他回道;“我马上就来!”他转向了我。“村里有急病人等着;我半小时前就该到那儿了;我必须立刻就去。等我两个小时吧,然后再去坎迪先生的家;我会全力为你效劳的。”
“我怎么能等!”我着急地喊道。“我们分手之前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让我安心?”
“这事太重要了,一两句话说不清,布莱克先生。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我要是像现在这样对你说的话,只会使你更加摸不着头脑。两小时后在弗利辛霍见,先生!”
公路上的人又在唤他。他撇下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不知道别的人碰上我这样心神不宁的事会怎么样。我是这样过来的。我无法待在一个地方;没听见埃兹拉?詹宁斯要对我说的话之前,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话。
在这种状态下,我不仅取消了对艾伯怀特姨妈的拜访,我甚至连迦百里尔?贝特里奇也不想见。
我回到弗利辛霍,留下张便条给贝特里奇,告诉他我临时外出几个钟头,但我三点以前一定能回去。我让他在这期间自己安排吃饭,玩得开心一点。我知道他在弗利辛霍有许多朋友;在我返回旅馆之前,他不会没有事干的。
做完这件事以后,我又出了城,沿弗利辛霍周围的高沼地转了一圈,直到我看表,终于又到了返回坎迪先生家的时间。
埃兹拉?詹宁斯正在等我。
他坐在一个小空房间里,内有一扇玻璃门连接一个手术室。黄色的墙上挂着一些色彩难看的各种疾病的图表。一个装满医书的书架顶上装饰着一个头骨,而不是通常的半身雕像;一张大松木桌上溅满了墨水;屋里有几把厨房和茅屋里用的木椅子;屋当中有一块无边地毯;一个水池连着穿墙而过的废水管,令人可怕地想到由它连接着的外科手术。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具了。窗外有几盆鲜花引得蜜蜂飞来飞去;花园中鸟在鸣啼,时不时还听得见邻舍传来隐约的钢琴声。要在别的地方,这每日的交响曲正象征着世界美好的一天。在这儿,却只能使我更加心烦意乱。
“布莱克先生,别介意我在这个屋里接待你,”他说道。“这是这幢屋子里惟一不会受干扰的房间。这里是我替你准备好的那些记录;还有两本书也许用得着。请靠近一点,然后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
我坐到了桌子跟前;埃兹拉?詹宁斯把他的手稿交给了我。这是两大张纸。一张写着断断续续的话。另一张用红黑墨水写了满满一张。此刻我早已急不可耐,绝望地把第二张纸先放在了一边。
“可怜可怜我吧!”我说道。“在我看之前先告诉我大概是怎么回事。”
“没问题,布莱克先生!你不介意我再问你一两个问题吧?”
“尽管问!”
他带着苦笑看着我,柔和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你刚才已经告诉了我,”他说,“据你所知,你从没尝过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