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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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5)

第五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5)

我不埋怨你,我的亲爱的,不,我不埋怨你。如果我的笔下偶尔流露出几滴苦痛的话,那就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就躺在这里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我冲上帝攥紧拳头,管他叫凶手,我的心绪阴郁,神志紊乱。请原谅我倾吐我的哀怨,原谅我吧!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内心深处是乐于助人的,你帮助每一个人,就是素昧平生的人有求于你,你也给予帮助。你的恩惠非常奇特,它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因此谁都可以自取,两只手能抓多少就取多少,你的恩惠是博大的,是博大无际的,你的恩惠,但是,它是——请原谅我——懒散的。你的恩惠要人家提醒,要人自己去拿。你帮助人要人家叫你,求你,你帮助人是出于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快乐。容我坦率地对你说吧,你可以和别人共幸福,而不愿和人共患难。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其中最有良心的人,求他也是很难的。有一次,那时我还是孩子,我从门上的窥视孔里看见有个乞丐按响了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点钱。

还没等他开口向你要,你就迅速给了他,甚至给得很不少,可是你给他的时候心里有点害怕,是慌慌张张递给他的,好把他立即打发走,仿佛你怕看他的眼睛似的。你帮助人家的时候那种忐忑不安、羞羞答答、怕人感激的神态,我永远忘不了。因此我从来也不来求你。当然,我知道,那时即使你还拿不稳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我的,你也一定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可是你心里却总悄悄怀着焦躁的情绪,要把这件煞风景的事从你身上推得一干二净。是的,我相信,你甚至要说服我尽早把胎打掉。这是我顶顶害怕的事,因为你所希望的事,我怎么会不去做呢,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的要求呢!可是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他也确实是你的,他就是你,但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无法驾驭的、幸福无忧的你了,而是那个永远——我这样认为——给了我的、禁锢在我的身体里、连着我生命的你了。现在我终于把你捉住了,我可以在自己的血管里感到你在生长,感到你的生命在生长,只要我心里忍不住了,我就可以用食品喂你,用乳汁哺你,可以轻轻抚摸你,温柔地吻你。你瞧,亲爱的,因此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是多么幸福,因此我就没有把这事对你说:因为这样,你就再也不会从我身边逃走了。

当然,亲爱的,后来的生活也并不全是我原先所想的那种幸福的日子,有的日子也充满了恐惧和烦恼,充满了对人的卑鄙下流的憎恶。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为了不让我的亲戚发现我怀了孕,并把这事告诉我家里,因此临产前的几个月我不能再到店里去上班了。我不愿向我母亲要钱——我就把身边有的那点首饰卖掉,这样才勉强维持了分娩前那段时间的生活。分娩前一星期,一个洗衣女工从柜子里偷走了我剩下的最后几枚克朗,因此我只得进了一家妇产医院。只有那些身上分文不名的穷人,那些被抛弃、被遗忘的女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到那里去,置身于贫困的社会渣滓之中,这孩子,你的孩子,就是在那里呱呱坠地的。那儿真是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陌生,我们躺在那儿的人,互相也都是陌生的,大家寂寞孤独,彼此仇视,大家都是被贫困、被同样的痛苦踢进这间沉闷的、充满哥罗仿和血腥气的、充满叫喊和呻吟的产房里来的。

穷人不得不忍受的轻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羞辱,在那里我全受过了:我得跟那些娼妓、那些病人挤在一起,她们惯于对有同样命运的病人使坏。我忍受了年轻医生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掀开我这个毫无反抗力的女人的被单,在身上摸来摸去,美其名曰检查;我忍受着女护理人员贪得无厌的私欲——啊,在那里,人的羞耻心被目光钉上了十字架,任凭语言的鞭笞。只有写着你的名字的那块牌子,在那里只有这块东西还是你自己,因为那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着的、任凭好奇的人东捏西摸的肉,只不过是一个供观赏和研究的对象而已——啊,那些妇女,那些在自己家里为守候着她们的温存爱抚的丈夫生孩子的妇女,她们不懂得举目无亲、不能防卫、像在实验桌上似的把个孩子生下来是个什么滋味!要是我今天在哪本书里看到“地狱”这个词,我就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到那间塞得满满的、水气腾腾的,充满了呻吟、狂笑和惨叫的产房,那间宰割羞耻心的屠场,我就是在那儿遭的罪。

请原谅,请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是我就谈这一次,以后永远、永远不再说了。这些事十一年来我一句也没说过,不久我就将闭口不语,直到无垠的永恒,但是我得叫喊一次,嚷一次:为了这个孩子,我付出了多少昂贵的代价啊!这孩子就是我的幸福,如今他躺在那里,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已经忘掉了那些时刻,在孩子的笑容和声音里,在他的幸福中早就把它们忘到九霄云外了。但是现在孩子死了,痛苦又潜入了我的心头,这一次,就这一次,我得把它从心里倾吐出来。但是我并不是埋怨你,我只是埋怨上帝,是他让这些痛苦到处狂奔乱闯的。我不埋怨你,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对你发过脾气。即使我腹痛得蜷缩起来的时候,即使在大学生触触摸摸般的目光下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时候,即使在痛苦撕裂我的灵魂的时候,我都没有在上帝面前控告过你:对于那几夜,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责骂过我对你的爱情,我始终都爱着你,一直为你所给我的那个时刻而祝福。假如由于那些时刻我还得再进一次地狱,而且事先知道我将受的苦,那么我还愿意再进一次,我亲爱的,愿意再进一次,再进一千次!

我们的孩子昨天死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人儿,你的骨肉,从来没有,就连偶然匆匆相遇也没有过,就是擦身走过时也没有扫视过你的目光。有了这个孩子,我就躲了起来,不见你的面;我对你的相思也不那么痛苦了,自从赐给我这个孩子以后,我觉得我爱你爱得没有先前那么狂热了,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受爱情的煎熬了。我不愿把自己分开来,分给你和他两个人,所以我就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倾注给你,而是一古脑儿全部给了这个孩子,因为你是个幸运儿,你的生活和我不沾边,而这孩子却需要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搂着他。

看样子我从由于想你——我的厄运——而陷入的神思恍惚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了,我是由于这个另外的你,真正属于我的这个你而得救的——只有在很少很少的时候,我的感情才会低三下四地再到你的房前去。我只做一件事:在你生日的时候,我每次都送你一束白玫瑰,和当年我们一起过了第一个恩爱之夜以后,你送给我的一模一样。这十来年当中,你心里是否问过自己,这些鲜花是谁送来的?也许你也想到过你从前送过她这样的玫瑰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暗中把玫瑰给你递过去,一年一次,为了唤醒你对那一时刻的回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今天我责备自己,我一直把他对你隐瞒了,因为你是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男孩,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微笑,每当他轻轻抬起眼睑,然后用他那聪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微笑!啊,他是多么快活,多么可爱呀:在他身上天真地再现了你的全部轻快的性格,在他身上重演了你那敏捷的、驰骋的想象力:他可以接连几小时沉迷在他的玩艺儿里,就像你游戏人生一样,然后他就竖着眉毛,一本正经地坐着看书。他越来越像你了:你所特有的那种既有严肃又有戏谑的性格上的两重性,已经明显地在他身上滋长起来了,他越是像你,我就越发爱他。他学习成绩很好,说起法文来真像只小喜鹊,他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的,再说他的模样多好看,穿身黑天鹅绒衣服或是穿件白海员衫是多么帅气。

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最雅致漂亮的:在格拉多(格拉多(Grado),位于亚德里亚海滨,是意大利著名的海滨浴场。)海滨,我跟他一起散步的时候,女人们都停下来,抚摸他那金色的长发;在塞默林(塞默林,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隘口,在维也纳附近。海拔985米,铁路线在海拔893米的高度从隘口的隧道里通过。塞默林是奥地利著名的避暑胜地,又是从事冬季运动的场所。),他滑雪橇的时候,大家都朝他转过头来啧啧称羡。他是这么漂亮,这么娇嫩,这么惹人爱,去年他进了特莱茜娅寄宿中学(特莱茜娅寄宿中学,原为奥地利女王玛丽亚?特莱茜娅(Maria Theresia)于一七四六年创办的特莱茜娅贵族学院,一八四九年以后改为普通文科中学,一直是维也纳的一所有名的中学。)穿了制服,身佩短剑,活像个十八世纪的王室侍从——可是他现在除了身上的一件衬衫之外,别无他物了,这可怜的孩子,他躺在这里,嘴唇苍白,双手交叉叠在一起。

也许你要问我,我怎么能够让孩子在奢华的环境中受教育的呢,怎么能够让他享受到上流社会光明、快活的生活的呢?亲爱的,我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我没有廉耻了,我要告诉你,但你别吓坏了,亲爱的——我卖淫了。我倒不是那种街头野鸡,不是娼妓,但是我卖淫了。我有很阔的朋友,很阔的情人:先是我去找他们的,后来他们就来找我了,因为我非常之美——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一个我向他委身的男人都喜欢我,他们大家都感谢我,都依恋我,都爱我——只有你不是,只有你不是,我的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