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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第七章 (1)

纸牌差不多成了小夫妇俩整日惟一的消遣,每日午后,于连总会和他妻子玩上几把,这时他会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慢慢饮着白兰地,他的酒量已渐渐长到七杯或八杯了。之后,她便返回楼上她自己的卧室,在窗口坐下,全神贯注地刺绣裙子上用的一种花边,一任风雨吹打着玻璃窗。有时累了,便抬起头,望一望远处阴沉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几分钟后,又茫然地重新低头做她的活计。

她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了,因为全部家务都由于连掌管了,这样才能满足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体面和治家之道。他越发清高了,对下人从来不赏酒钱,伙食也减得不能再减;本来约娜自从修道院回来,每天早晨总要叫面包店送一个诺曼底式的小蛋糕做早点,而这也被取消了,于连只准她吃香肠做的面包。

她什么也不说,她怕再和他争执;但每当他丈夫在小气上又出新花样时,她便从内心里感到痛苦。她不理解这种卑鄙,因为她生来就没有把钱看得很重,母亲也常常对她说:“钱吗?本来就是用的嘛!”而今于连却总是说:“难到你还改不了乱花钱的毛病吗?”每次他从工资或账单上找理由扣下几个小钱时,便一边放进口袋一边欢喜地说:“千万从一开始啊!”

有时约娜又重新进入幻想中去,她放下活计,双手无力,目光茫然地忆起她的少女之梦来,迷失在浪漫冒险的梦幻里。可是于连吆喝西蒙老爹的声音,猛然打断她的暇想,把她拖回现实中来,她于是重新做她的活计,一边自言自语:“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滴热泪便滴落在她做活计的手指上。

萝莎丽本是活泼好动的,总在哼着歌曲,可近来也一反常态,她那圆胖的两颊不再红润,几乎凹下去了,有时仿佛成了土青色。

约娜常关心地问她:“孩子,你身体不好吗?”她总是回答:“不,太太。”她的脸上会泛起红润,然后便匆忙退下了。

萝莎丽不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而且连迈步也困难了。她不再注意打扮,当小商贩们把各种丝带、胸花、香水放到她面前时,她再也不搭理了。

邸宅沉浸在一片空洞的气氛里,阴森森的院落,墙上留下了一道道灰色的雨水冲刷的灰迹。

正月底,下雪了,远处阴暗的海面上,可以看到一片片云从北方飘来,雪花开始飘然落下。一夜之间,整个原野一片洁白,连树木都仿佛披上了冰雪的冬装。

于连足蹬长靴,身穿旧衣服,走进灌木丛,躲在面对荒野的惊风背后,窥视着迁徙的飞鸟,消磨日子。不时一声枪响,打破冰雪原野的静寂。一群鸟从树上惊起,盘旋在空里。

约娜愁闷不已,不时从楼上下到阶前,远处嘈杂的人声,在死寂般的雪地旷野中回响。

此外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远方连绵的涛声和雪花降落的沙沙声。轻飘而稠密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降着,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了。

就是这样一个阴沉的早晨,约娜返回卧室,呆坐在那里,双脚在炉边暖着,仆女正在慢慢地为她铺床,萝莎丽的身体一天天在变化,忽然间她身后传来一声难受的叹息,她并不回头,问道:

“你怎么啦?萝莎丽。”

“没有什么,太太。”女仆一如往日平静地说。但她的声音那样虚弱以至于几乎无人听见。

然而约娜心里装着别的心事,忽然她感到小使女的异常了,又叫:

“萝莎丽?”然而没有回声,心想或许她已经走了,便又高声叫:

“萝莎丽?”她刚要伸手按铃,忽听身边一声痛苦的呻吟,她一阵冷战,站了起来。

女仆面色苍白,背靠床脚坐在地上,伸着两腿,两眼直发愣。

约娜慌忙冲过去,问: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女仆紧咬牙关,一动也不动,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的女主人,仿佛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喘着粗气,忽然间一挺身子,仰翻在地上,口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这时在她的连衣裙里,在叉开的两腿中间,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了,并且立即从中传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仿佛波浪的拍打声,一种被扼住脖子般难受的喘息;接着一声拉长的猫叫一般的啼声,一种脆弱而无助的哀鸣,分明是一个小生命降临了人世间。

约娜清醒过来了,但她不知所措,跑到楼梯口,大声喊叫:

“于连,于连!”

“有事吗?”他在楼下应着。

“是萝莎…她……”她难于启齿。

于连三步两步冲上了楼,冲进卧室,一把撩开小使女的裙子,只见一团难看的、有皱裥的肉球,抽搐着,哀啼着,身上带着粘液,在赤裸的两腿之间蠕动着。

他面露凶光,一边把吓坏的妻子推出门外,说:“没你的事,去,只把吕迪芬和西蒙老爹叫来。”

约娜浑身发抖,下楼进到厨房。她不敢再上楼去,便又进入客厅。自从她父母离开,客厅里一直未生火,冷冷冰冰的,她在那里焦急地等候着消息。

不久男仆跑了出去,几分钟后,他与当地的接生婆唐屠寡妇一起回来了。

楼梯上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仿佛在搬运一个病人一般;然后于连来告诉约娜,她可以回到卧室去了。

她发着抖,仿佛刚目睹了一幕惨剧,重又坐在炉火边,问于连:

“她怎么回事?”

于连心事重重,狂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仿佛愤怒的公牛一般。开始他保持沉默,许久,他站住了,问道: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仆呢?”

她没有听懂,眼睛望着她的丈夫,说道:

“什么?您说什么?我不明白啊?”

他更加暴怒了,大声嚷道:

“我们总不能把私生子养在家里呀!”

约娜感觉很为难,沉默了许久,她说:

“这需要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只要他要了萝莎丽,一切都好办了。”

于连似乎更愤怒了,大声说;

“孩子的父亲,父亲!……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又不知道……这怎么办呢?……”

约娜心中一阵愤慨,声音也大了起来:

“可他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这人也太昧良心了!……我们一定要问出这家人的名字来……这个家伙……我们非找他评评理不可!”

于连的怒火平息下去,在屋子里继续来回走着。

“亲爱的,她都不肯对我讲出那人的名字来,难道又肯对你讲吗?……而且,如果那个男人拒不承认……又如何是好?……我们家不可能收养一个行为不端的女仆和她的私生子……是吧!”

约娜还是固执地说:

“这个男的也坏到极点了;我们一定要把他找了来;到时候,好好跟他谈谈。”

于连面红耳赤,火气又上来了。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便问:

“依你的意思呢?”

他马上说:“这好办,我给她一笔钱,把她和那私生子扫地出门算啦!”

约娜很震惊,反对道:

“不行!我不会答应,我俩是同奶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她犯贱是她的错,但我们不能因此赶她走。实在不行,我来养这个孩子就是!”

于连暴怒起来。

“那我们还出不出门啊?我们那些亲戚朋友,包括邻居,都会说我们包庇罪恶,收养贱人。我们还有脸见人吗?……你怎么这么想,疯了吗?”

她依然坚持,毫不退让。

“我不允许你赶走萝莎丽,如果你容不下,我父母会收留的。但我们迟早应该把那可恶的父亲找出来。”

于连“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一边愤怒地嚷着:

“女人的见识真愚蠢!”

下午,约娜上楼去看望产妇,唐屠寡妇在床边守护着,萝莎丽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产床上。看护则把婴儿抱在怀里摇着。

萝莎丽一见女主人便哭泣起来,用被子蒙着头,伤心地抽搐着。约娜想抱吻她,她盖住脸躲到另一侧。看护过来把被子揭开,让她露出脸来;于是她不再躲藏,只是依然在抽泣。

微弱的火在壁炉里燃烧着,屋子里并不暖和;婴儿在啼哭。约娜不敢提起这孩子,生怕她受不了,一边握住她的手,反复对她说: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可怜的女仆偷偷望了看护一眼,她心头的悲伤还在继续,孩子一哭,她便心惊肉跳,时而发出一两声抽搐的哽咽;仿佛把眼泪吞回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约娜再一次吻了她,一边在她耳边小声安慰道:

“你放心好了,我们会很好照顾他的,可怜的孩子!”

萝莎丽止不住又哭泣起来,约娜便退出了屋子。

此后,每天约娜都去看望一次,而使女每次见到她都会伤心地哭泣起来。

婴儿暂时送到邻居家里寄养了。

自从约娜不同意辞退使女以来,于连好像一直在生她的气,极少和她说话。这天,他又提起辞退的事情来,约娜忙从身上掏出一封男爵夫人的来信,信中说如果白杨山庄不让萝莎丽呆下去的话,就把她送到他们那里去。于连气坏了,大声叱喝:

“你妈跟你一样是傻瓜!”

不过从此他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半个月后,产妇已能下床,并开始恢复工作了。

这天早晨,约娜叫她坐下,握住她的双手,眼睛盯着她说:

“萝莎丽,把一切都告诉我,可以吗!”

女仆颤抖起来,支吾着说:

“什么呀?夫人。”

“那孩子是谁的?”

女仆脸上一下子充满恐慌,连忙把手挣脱出来,捂住面孔。

但约娜依旧抱吻了她,并说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后悔呢?孩子,你一时抵抗不住诱惑,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任何人都会犯错误……如果那孩子的父亲要了你……以后一切那就好办了……我们可以雇用他,让他和你一起在这里工作。”

萝莎丽的表情更加痛苦,时时想挣脱开手逃走。

约娜接着劝导道:

“我明白你心里依然很不安,但是你看,我可没有生气啊?……我之所以耐心地向你追问那个男人的名字,是为了你好,因为我看你悲伤的样子,心想一定是他抛弃你了,但我们不会容忍他这样做。于连会把他找来,让他和你结婚,这是他应尽的责任。我们也会把他留在这里工作,一定会让你们幸福的。”

萝莎丽猛一挣扎,把手从约娜手里挣脱出来,发疯似的跑开了。

晚餐时,约娜又对于连讲:

“我劝过了萝莎丽,叫她把那个引诱她的男人告诉我,她却怎么也不说。你也不妨试一试……我们总该叫那个负心的男人要她啊!”

于连却立刻火气上来了。

“喂,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了,你喜欢这个贱货,你自己留着使用好了,别再拿她的事来烦我!”

自从萝莎丽出事以来,他的心情仿佛更坏了;每每和妻子说话,便要大吵一通,简直都成了习惯。而她却相反,每每赔着小心,用极温和的、商量的态度和他说话,以免他再生气,然而到了夜间,她却常常一个人在床上流泪。

自从他们结束了蜜月之旅,他们俩很少同床共枕了,而今尽管于连脾气不好,他们的夫妻之爱却恢复了,很少有隔上三夜他不到他妻子房间里去的。

不久萝莎丽也完全康复了,她不再那么伤心,不过依然诚惶诚恐,仿佛总有莫名的畏惧在陪伴着她。

于连忽然间脾气好了起来,和年轻的妻子展望未来,又开始有些欢乐。她的心情比以前快乐多了,只是偶尔生理上会有一种异样的不舒服,不过她宁愿从不提起。冰雪尚未消融,五个星期以来,天空在白天里如水晶一般的透明的蓝色。夜晚布满繁星,有如冬日的漫天冰雪,覆盖在纯洁、坚硬而发光的雪地上,一切都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农庄被孤零零地隔绝在四方的院落里,在覆满积雪的大树后面,仿佛穿着白色的睡衣在安静地睡着。再也不见有人或牲畜从里面出来,只有屋顶那缕缕炊烟,袅袅地升到寒冷的空中,显示出这里仍有生命存在。

原野,篱垣,微风的榆树林,全都在肃杀的寒气里死寂了。偶尔听到树木的断裂声,仿佛他们的肢体从树干上撕裂下来,随即一截粗大的树枝折断下来,砸在地上。那是由于严寒冻结了树液,把纤维折断了。

约娜热切地盼望着春天的到来,以为她身体的不适,完全是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

有时她一点东西都不想吃,看见食物就恶心;有时脉搏跳动得厉害;有时刚吃一点东西便想呕吐;有时神经紧张得嗡嗡作响,使她不断地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状态。

这天晚上,寒暑表降得更低了,餐后于连冻得浑身哆嗦,因为他一直不把餐厅的火炉烧旺,为的是节省木柴,一边搓着手取暖,一边低声说:

“这样的夜晚应该是属于两个人的,小猫儿!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