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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第一部第三章 (2)

“这我明白。”“是呀!”杜洛华接着说道,“开始谁都会这样,所以我想……能不能求你给帮个忙……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您只消十几分钟,告诉我该用什么语调,就当是一堂语文课,行吗?否则,我可就完了!”

福雷斯蒂埃始终大度地笑着。他拍一拍老朋友的肩膀,说:

“去找我的妻子吧,她会帮你把一切办妥的,而且决不比我差,我训练过她这方面的工作,我现在没有时间,否则,我是很愿意帮你的。”

杜洛华突然胆怯起来,一时不肯答应。

“但是,我在这种情况下见她有些不妥吧?”

“没有,她已经起来了。正在帮我整理笔记,你可以到我楼上的工作室去找她。”

杜洛华还是迟疑不定。

“这……这不好……”

福雷斯蒂埃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转过去,一面推向楼梯,一面说:

“去吧,大傻瓜,听我的话,难道你还要我再爬上三层楼去帮你引荐不成?”

杜洛华这才下了决心。

“好,我就去,谢谢你,我就说,是你强迫我,完全是你强迫我去的。”

“行,你就放心去吧!”

福雷斯蒂埃说完便匆匆走了。杜洛华开始慢慢地上楼梯,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朋友夫人会怎么对他。

一个腰系蓝围裙手持扫把的仆人过来开门,一见杜洛华便说:

“先生出门去了。”

杜洛华忙说:

“请问福雷斯蒂埃夫人能否见一下我,就说,我碰到了福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来的。”

仆人去了,一会儿回来,打开了右侧的一扇门,说:

“夫人正在等您。”

福雷斯蒂埃夫人坐在办公桌前的一把扶手椅上,房间不是很大,同时摆满红木书架,把墙全掩盖住了。书架上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精装书,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使一排排很陈旧的书显得五彩缤纷,充满生气。

夫人身穿一件带花边的白色晨衣,微笑着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杜洛华,赤裸的手臂,从她宽大的敞口衣袖中落了出来。

“这么早?”她问,又补充一句。

“我随便问问,可没有责备的意思。”

杜洛华开口了,却不觉有些口吃:

“夫人……我本不想来……可我在楼下碰到了您的丈夫,他要我来找您……我不敢告诉您我来的原因……太不好启齿了。”

夫人指着一把椅子说:

“不妨坐下来谈。”

她轻快地转动着手指间的毛笔,面前铺开的一张大纸,刚写了一半,便被杜洛华的造访打断了。

她坐在桌前,仪态从容,就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又仿佛在自己的客厅里处理日常事务。一缕清香从她的晨衣里缕缕透出,那是早晨梳洗后散发出来的清爽的香气。杜洛华忍不住又想入非非,似乎看到了裹在轻纱轻缎里的那个青春焕发、丰腴温情的胴体。

见杜洛华不说话,她又问了一遍:

“您说吧,有什么事?”

杜洛华又是一阵犹豫,才断断续续地说:

“是这样的……我真不想说……是瓦尔特先生要我写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一事……昨晚我想了一夜……今天,我清早又起来写……可我写不出什么东西来……我把稿子全撕了……我,我写不出来,所以,找福雷斯蒂埃帮帮我……就这一次……”

福雷斯蒂埃夫人打断他的话,会意地笑了,心里美滋滋的,既得意又高兴。

“于是他就派你来我这里?……真有趣!”

“是的,夫人,在帮我克服困难方面,您比他更有办法,只是,我不敢,不想给您添麻烦……您明白吗?”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来,说:

“这样合作一定非常有趣!好吧,我对您的想法非常感兴趣,那么,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报纸里的人都认识我的笔体。好了,现在咱们来一起聊聊那篇文章,而且,必定是上乘之作。”

杜洛华顺从地坐下来,拿起笔,等待着。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一切准备就绪,然后,在壁炉上拿出一根烟点着,又问:

“抱歉,不抽烟我无法工作,那么,你打算写什么呢?”

杜洛华被问住了,抬起头看着她: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找您。”

“好,”她说道,“这由我来安排,我负责油盐酱醋,不过,你得供应菜啊!”

杜洛华一阵迟疑,才犹犹豫豫地说:

“我想从我的动身开始写起……”

福雷斯蒂埃夫人在那张大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恰好面对着他,两眼盯紧他说:

“好啊!您不妨先给我讲讲,就为我一个人讲,明白吗?慢慢地,别漏过任何细节,然后,由我来决定哪些东西写上去。”

然而杜洛华却依旧不知从何讲起,于是,她便一点一点地盘问他,就像神甫对忏悔者一样,给他提出具体问题,并且帮他回忆起当时的细节和被忘掉的、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物。

杜洛华就这样被盘问了大约一刻钟,她突然打断了他说:

“行,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先是您在给您的一位朋友谈您的见闻,这样,您就可以随意发挥、畅所欲言,尽量作到自然而有趣。好,开始吧!”

“亲爱的享利,你想了解阿尔及利亚,是吗?这容易,我可以把我的日记带给你。我在这儿住的是干土夯成的小屋子,整天空虚无聊,便开始写日记,把每一天,每一刻的生活记录下来。有时写得粗鲁一些,也没办法,最好别给你认识的夫人们看……”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把熄了的香烟重又点着。她这一停,鹅毛笔在稿纸上的沙沙声也随即停止了。

“咱们继续写。”她又说。

“阿尔尼利亚是法兰西的属地,面积很大,四周人迹罕至,人们称之为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块神奇大陆的门户,是一座美丽的白色城市。

“但首先是去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到那里生活。你知道,我是一名出色的马术教练,我们上校的马还是我驯的。但是,马骑得好,不等于航海在行,我便属于这一类……

“你还记得那个我们称为吐根大夫(吐根,划药,产于南美巴西,有止吐作用。)的军医在这个避风所住上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我们反而去给他看病。

“他穿一条红色长裤,叉着两条肥腿坐在椅子上,手按膝盖,两眼朝天,双臂弯成桥形,一双大眼,四处乱转,牙齿轻轻咬着他自己的白胡子。

“你还记得他开出的药方吗?

“说士兵胸胃失调,请照方用本医师所配三号催吐剂一服,服后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这种药的威力像圣旨一样,绝对灵验。既然得服,那就服吧。再说,用了老先生的处方,还可以白白换来十二小时的安乐时光呢!

“话又说回来了,朋友,要是到非洲,还必须忍受长达四十小时的另外一种催吐剂,这就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

福雷斯帝埃夫人轻轻搓搓手,对自己的构想非常满意。

她又点了一只烟,然后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边口述,边吐着烟。她双唇紧闭,只在唇中央开一个小洞,烟从小洞里袅袅而出,先是直的,随后逐渐扩散,在空中散出一缕缕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又像是水气。她时而手掌一挥,把残留的轻烟驱散,时而用食指一划,把烟缕断作两截,然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两截断烟,在空气里飘逸着,消散着。

杜洛华也不时抬起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在她随心所欲的调戏中,她身体和面部的种种神态。

现在,她正在脑子里构思旅途的情况,臆想出一位旅伴,与一位到非洲去与大夫相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之间发生的风流韵事。

完了之后,她坐下来,问问杜洛毕有关阿尔及利亚的一些地理问题,她对此一无所知。然而十分钟之后,她已经与杜洛华在这方面不分伯仲了。于是,她另用一段篇幅,写了一章关于这里居民地的政治地理概括,好满足读者在这方面的求知欲,也有助于他们理解在随后的几篇文章里将要提到的各种严峻问题。

随后,她又叙述了一次到奥兰省(除文及利奥两部的一个省)的旅行。故事当然是虚构的,里面主要描各种女性,如摩尔族女人,犹太女人,西班牙女人,等等。

“这样才能吊起读者的胃口。”她说。

最后,她以高原脚下赛伊达城里的一段生活结束,中间穿插一段风流小插曲;士官乔治?杜 早爱上了艾因哈冲不勒城造纸厂的一位西班牙女工,他们常在夜里到光秃秃的乱石山里幽会,四周怪石嶙峋,豹狼、野狗和阿拉伯犬的叫声连绵不断。

写到这里,福雷斯蒂埃夫人快活地说了声:

“就到这儿,欲和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然后,她站了起来,说道:

“以后就是抄写,亲爱的先生,请著名吧!”

杜洛华有些迟疑,

“你别愣着啊!”

杜洛华这才笑起来,一边在稿纸下边签上自己的大名:

“乔治?杜洛华:”

福雷斯蒂埃夫人继续吸着烟,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杜洛华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不知该怎么感激她才好。在她身边,他觉得很兴奋,另一方面,由于两个人如此亲近,他不仅从精神上感激她,肉体上也感到一种满足。仿佛她周围的一切,墙壁,书籍,都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椅子,家具,带着烟草味儿的空气,都散发着一种来自她身上的异样的幽香,甜得使人心醉。

她突然问他:

“你觉得马香尔夫人怎么样?”

他一怔,马上回答道:

“这……我觉得……她很动人。”

“是吗!”

“当然。”

他很想补充一句“但毕竟不如您”,可又不敢放肆。

夫人随后又说:

“你是不知道,她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既聪明又活泼的女子呢?简直是个波希米亚女郎,一个地道的波希米亚女郎。她丈夫因此而不喜欢她。他只见到了她的弱点,却忽视了她的优点和长处。”

杜洛华非常惊讶,没想到马香尔夫人已经结婚了,其实,这是再自然不过了。

“哦……她结婚了?”他问道,“她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啊?”

福雷斯蒂埃夫人对她耸了耸肩,又扬了一扬眉毛,一脸令人捉磨不透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