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泰利埃公馆 (4)
康斯坦丝被她家里的所有妇人抓住,她们围住她,亲吻她。尤其是萝萨抱着她不肯放,最后她拽着她一只手,泰利埃太太拽住她的另一只手;拉斐埃尔和费尔南德拽起她的细布长裙,使它不拖在尘土里,露易丝和弗洛拉由里维太太陪着在后面走。这孩子静静地思考着,全身都能觉得她吃下去的那个天主的存在。她在这支仪仗队中间向家走去。
筵席摆在作坊里,许多长木板用搁凳架着充当桌子。
大门向着街敞开,村里的快乐气氛一起涌了进来。到处都在举行酒宴。从所有人家的窗口看进去,都能够看见一桌桌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他们酒后十分高兴,叫嚷声一阵阵从屋里飘出来。老乡们脱了外衣,喝着一整杯不掺水的苹果酒,在每一伙中能够看见两个孩子,有时是两个女孩,有时是两个男孩,他们在两家中的一家吃饭。
在中午的太阳下,不时有匹老马一蹦一跳地慢跑着,拖着一辆载人用的大车在村里经过。穿罩衫的赶车人向桌上的山珍海味投下垂涎眼馋的目光。
在木匠家里,快乐之中掺杂着一定程度的拘谨气氛,保持着些许上午剩下来的兴奋情绪。只有里维一个人十分高兴,酒喝过量。泰利埃太太不断地看表,她不打算连着停业两天,她们不得不在四点五分前赶上火车,傍晚可以到费康。
木匠费尽心思转移她的注意力,打算把客人们留到第三天,可是太太不受他的干扰。关于买卖上的事,她是一点儿不开玩笑的。
咖啡喝完,她就命令姑娘们快准备,接着转身对她弟弟说:“你立刻去套车。”她自己也去完成她自己的最后准备工作。
她重新下楼来时,弟媳正在等她,要与她说说小姑娘的事。谈话时间非常长,但没做出一点儿决定。这个乡下女人耍花招,做出十分感动的样子;泰利埃太太呢,把孩子抱在膝盖上,不打保票,只是模糊的答应:以后会照应孩子的,以后时间还长,还会见面的。
但是车子还没有到,那些姑娘也不下楼。甚至还能够听见楼上打闹声,嬉戏的推撞声,一阵阵叫喊声,还有拍手声。于是木匠妻子去瞧瞧车准备好了没有时,太太最后也上楼去瞧瞧。
里维喝得醉醺醺的,衣服脱掉了一半,打算使用蛮力迫使萝萨,但失败了;萝萨笑得险些昏过去。两个唧筒上午刚参加过宗教仪式,对此很不以为然,她们抓住他的胳膊,打算让他安静下来,但拉斐埃尔和费尔南德却在一旁鼓动他,她们乐得捧着肚子前俯后仰;醉汉一次次下手失败了,每次她们都叫出刺耳的尖叫声。他十分恼火,用力去抓他的女人,一边使出全力拉萝萨的裙,一边说:“贱货,你不同意吗?”可太太十分生气地进来,她抓住弟弟把他推了出去,由于力气大了致使撞在墙上。
一分钟以后,从院里传来他抽水哗哗冲头的声音,等他赶着马车时,他已经全部恢复了平静。
如同头天一样她们上了车,来到归途。那匹小白马又甩开它那舞蹈的轻快步子跑了起来。
吃饭时压抑住的欢乐心情,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发作出来。姑娘们现在对车子的颠簸感到颇有意思,她们甚至推别人坐的椅子,无时无刻都在高声大笑;再加上里维没有成功的尝试使她们每个人情绪都十分好。
田野上到处是了强烈的阳光,耀花眼的阳光;车轮激起两股尘土,在车子后面的大路上长时间地飞舞。
费尔南德对音乐有兴趣,一下子要求萝萨唱歌,萝萨勇敢地开始唱《默东的胖神父》,但是太太马上叫她停下来,觉得这首歌在这个日子里唱不好。她又说道:“还是给我唱个贝朗瑞的一些歌吧。”于是萝萨犹豫了几秒钟,决定好以后,用她低哑的嗓子首先唱了下声,想起《老祖母》的歌词,开始唱:
一天夜里,老祖母过生日,
纯葡萄酒喝了一口又一口;
她晃着头对我们说:
我以前也有过不少爱人;
我多么想过去哟,
我那胖胖的胳膊,
我那结实的大腿,
和我逝去了的青春!
在太太亲自领唱下,姑娘们接着合唱,
我多想哟,
我那胖胖的胳膊,
我那结实的大腿,
和我逝去了的青春!
“好极了,”里维说,这首歌的节奏令他变得很激动。萝萨立刻接着唱:
怎么,奶奶,您以前不老实?
可不,不老实!对我的魅力,
我在十五岁已自己学会使用,
因为我在夜里从来不休息。
全部的人都一起大声唱着叠句。里维用脚一下下踩着车辕,同时用缰绳打着马背打拍子。小白马也似乎沉浸在欢快的气氛中,如同风暴似的奔跑起来,把这群姑娘翻倒在车里,一个压着一个身上,叠成一团。
她们一面站起来,一面如同疯子似的乐着。歌曲接着唱着,在田野上,在毒辣的太阳下,在熟透的庄稼间,伴着那匹小马的疯狂的步伐用尽全力地叫着,如今每重复一次叠句,那匹小马都会溜一次缰,而且令大家感到高兴的是它每次都要来一百米的疾驰。
偶尔有一个敲石子的人立起来,隔着铁丝网面罩瞅着这辆疯狂的、大嚷的马车在飞扬的尘土中疾驰而去。
在车站下车时,木匠很兴奋,说:“十分可惜,你们要走了,不然我们能够好好去玩。”
太太情理入微地答道:“所有事都有一定的限度。做人总不可以总想着玩”。里维灵机一动,说:“好,下个月我到费康来看望你们。”他用色迷迷的,发亮的眼睛心照不宣地盯着萝萨。“不用了”,太太说,“别胡闹了。你想来,就来吧,但是来了可别胡闹。”
他没有答话。火车的汽笛响了,他赶紧与大家拥抱接吻,等到萝萨时,他使劲地找她的嘴唇;她呢,抿着嘴笑,每一次都飞快地把头歪向一旁,恰好躲开,他把她抱在怀里,但没有达到目的,原因是他手里握住的长鞭很不得劲;他一用力,那根鞭子在姑娘背后摇个不断。
“到鲁昂去的旅客,请马上上车!”一列车员叫她们上了车。
先是一声细长的哨子声,跟着车头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汽笛声,呼呼地喷出了第一股蒸气,同时车轮开始缓缓地,显得很吃力地转动了。
里维离开站台,跑到栅栏那里去,打算再看一次萝萨。满载着人肉市场上的货色的那节车厢在他面前驰过,他开始啪啪地抽鞭子,同时还一面跳,一面使劲地唱:
我十分想哟,
我那胖胖的胳膊,
我那结实的大腿,
和我逝去了的青春!
他看到一块白手帕舞动着,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在远方。
路上她们始终在睡觉,如同那些良心上获得安慰的人,睡得十分踏实。等她们到达家里,每个人精神饱满,体力都很好,绝对可应付晚上的工作,太太忍不住说:“不论怎么说,我早已打算回来了。”
她们很快吃过晚饭,换上工作服,等候老顾客光临。那盏小灯,点在圣母像前的那盏小灯点亮了,告诉来往行人:羊群已回到羊圈。
一会儿消息传开了,是如何传开的,谁都不清楚。银行家的儿子菲列普先生出于好心,特地派人去告诉关在家里的图尔纳沃先生。
咸鱼腌制商每周日都有亲戚来家里吃晚饭,这天正喝着咖啡,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封信。图尔纳沃先生很惊讶,打开信封,脸色变得非常惊喜。信里只有几个铅笔字:“装运的那些鳕鱼找到;货船已到了,对你是笔好买卖,赶快来。”
他在几个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二十个生丁赏给送信人。他脸红着说:“我不得不出去一趟。”他把那封简短而又诡秘的信递给他的夫人。他打铃,等女仆来后,说:“我的大衣,快点儿,快点儿,还有我的帽子。”他一到街上就开始飞快地跑,一边跑一边用口哨吹了一首歌。他十分着急,觉得路比平时远两倍。
泰利埃公馆洋溢着节日气氛。在底层,从港口来的那伙人大声吵闹,一片喧哗声震耳欲聋。露易丝和弗洛拉差不多不知应付谁好。她们陪这个唱,又陪那个唱。她们跟“一对唧筒”这个外号还从没这么相配过。四面八方都同时有人在喊她们,她们已接待不过来了。这天晚上看来肯定忙不过来了。
二楼的那个小圈子的人九点钟就陆续来了。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是太太的老客户,但又是柏拉图式的追求者。他和她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说话。他们俩面带笑容,好像有什么协议立刻就要达成似的。前市长普兰先生让萝萨坐在他的大腿上。她和他脸对脸,那双短小的手在他的白颊须里来回摸着。一段光着的大腿从撩起的黄绸裙子下面撩露出,横在黑呢长裤上。红袜子绑着蓝袜带,那是旅行业务员送的。
高大的费尔南德卧在长沙发上,两条腿搁在收税官潘佩斯先生的肚子上,上半身斜靠在岁数不大的菲列普先生的背心上,右手抱着他的脖子,嘴里叼着根香烟。
拉斐埃尔似乎是在跟保险代理人迪皮伊先生谈交易。她用下面这句话完成商谈:“对,我亲爱的,今天夜里,我十分乐意。”接着,她单独跳快华尔兹舞,在客厅里旋转,嘴里喊着:“今夜你准备怎样都可以。”
那扇门猛地开了,图尔纳沃先生来到。一片热烈的叫声爆发出来:“图尔纳沃万岁!”拉斐埃尔始终在旋转,一下子撞在他的心口上。他猛地紧紧地抱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如同根羽毛似的缓缓举起,穿过客厅,来到一扇门口,在一片掌声中,抱着他的活包袱,淹没在通往卧室的楼梯上。
萝萨在勾引前市长,一次次不断地吻他,两只手同时拽着他两边的颊须,让他的脑袋保持笔直不能动弹,她受到这个榜样的启发,说:“走,跟他似的。”于是老头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背心,跟着那个姑娘走了,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放钱的那个口袋里去掏。
剩下费尔南德和太太陪着四个男人。菲列普嚷道:“我请大家喝香槟酒;泰利埃太太,请您叫仆人去取三瓶来。”费尔南德抱住他,在他的耳朵边乞求:“你弹琴,让我们跳个舞行吗?”他站起来,角落里放着那架老斯频耐琴,他到琴前面坐好,于是一支华尔兹舞曲,声音嘶哑,哭哭啼啼的华尔慈舞好像从乐器的叽嘎的内脏里发出。高个儿姑娘抱着收税官,太太让瓦斯先生搂着;这两对人一面旋转,一面接吻。瓦斯先生以前在上流社会跳过舞,姿势十分好看,太太用陶醉的眼光望着他,这种眼光是在回答“可以”,比所有用言语做出的保证都谨慎、甜蜜。
弗雷德里克送来了香槟酒。第一瓶瓶塞打开,菲列普先生弹奏一首四对舞曲的序曲。
两对跳舞的人模仿上流社会的模样彬彬有礼且十分庄重地迈着舞步,故意做作,男的鞠躬女的行屈膝礼。
然后大家开始喝酒。图尔纳沃先生又来了,他已满足了,全身松快,容光焕发。他喊道:“我不清楚拉斐埃尔是什么原因,今晚上她太美了。”后来,别人给他杯酒,他一气喝干,低声说:“见鬼,真阔气!”
菲列普先生立刻又弹了一首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图尔纳沃先生跟犹太美女跳起舞来,他把她抱起,不让她的脚沾地。潘佩斯先生和瓦斯先生又饶有兴致地跳着。不断有人跳到壁炉边上站住,一气喝干一杯发泡的酒。这个舞看来不会有结尾,忽然萝萨缓缓推开门,手里端着一个烛台,她头发散乱,趿拉着拖鞋,穿着内衣,十分兴奋,脸色绯红,她叫道:“我打算跳舞。”拉斐埃尔问道:“你那个老头呢?”萝萨大笑:“他吗?他已睡了,他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拉住闲坐在沙发上的迪皮伊先生,波尔卡舞又重新开始了。
可是几只酒瓶已经空了。“我请大家喝一瓶。”图尔纳沃先生说。“我也是。”迪也附和说。大家都鼓掌致谢。
一切准备好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舞会。甚至露易丝和弗洛拉也一次次急急跑上去找杰娅,飞快跳一圈华尔兹舞,楼下的客人等得不耐烦,她们又一溜烟地跑回到咖啡馆去,以示舍不得。
午夜十二点大家依然在跳。有时一个姑娘不见了,大家找她跳四对舞的时候,一下子发现男人中间也缺少了一个。
“你们这是打什么地方来?”菲列普先生在潘佩斯先生和费尔南德回来时,逗他们地问。“去瞧一下普兰先生睡觉,”收税官回答。这句话获得非常大的成功。男人们都一个接一个抱着这个或者那个姑娘上楼去瞧普兰先生睡觉。这天晚上姑娘们都随和得叫人不能想像。太太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她在角落里跟瓦斯先生谈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商量一件已经谈妥的事情的最后细节。
一直到了一点钟,两位结了婚的男人,图尔纳沃先生和潘佩斯先生,说他们得走了,准备把账算算。最后还是只算了香槟酒钱,而且是六个法郎一瓶,不是以前的价格十个法郎。他们对这样的大度表现出惊讶,太太十分兴奋,回答他们:
“不容易如此快乐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