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庇庇诺 (1)
在那艘汽船消失到摩琴岬后面的同时,一个人乘着驿车从佛罗伦萨赶往罗马,正经过阿瓜本特小镇。他的驿车赶得相当快,但还不至于快到会令人产生怀疑的程度。这人穿着一件外套,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件紧身长外套,穿了这种衣服旅行是十分舒服的,但它却露出一条依旧还鲜明灿烂的荣誉团军官的缎带,表示他外套下面的上装上佩着一枚勋章,从这些标志和他对车夫讲话时的口音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法国人。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是来自这个讲世界语言(这里指法语当时流行于欧洲各国。
)的国家的,就是,他只知道乐谱上用作术语的那几个意大利字,像费加罗的嘴里老说“goddam”(法国最流行的英国字之一;十五世纪时,法国人叫英国人为goddam。)一样,这些字能代替特殊语言的一切奥妙。当马车上坡的时候,他就对车夫大喊“Allegro!”(意大利语,音乐术语:“急调,加快!”)当他们下坡的时候,他就喊“Moderato!”(意大利语,音乐术语:“不疾不徐,稍慢!”)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知道佛罗伦萨经阿瓜本特到罗马,途中有许多的上坡和下坡!这两个字使听话的人感到极其有趣。车到勒斯多塔,罗马业已在望,一般旅客到这里总会表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站起来去看那最先闯入眼帘的圣?彼得教堂的圆顶,但这位旅客却没有这种好奇心。不,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折成两叠的纸片,用一种近乎恭敬的态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以后,他说:“好!我还有它呢。”
马车从波波罗门进城。向左转,在爱斯巴旅馆门口停下来。我们的老相识派里尼老板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那位旅客。那位旅客下车,吩咐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便问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罗马最有名的银行之一,它就在圣?彼得教堂附近的银行街上。在罗马,像在其他各地一样,一辆驿车的到来是一件大事。十几个年轻的闲汉,赤脚露肘,一手叉腰,另外那只手臂则姿态优美地放到后脑勺上,凝视着那旅客、驿车和马;此外还有五十个左右小流民,他们是从教皇统治下的各省来的,因为教皇重征人头税,要从圣?安琪罗桥抽水灌入梯伯河,所以无力纳税的人民只能让他们的孩子流浪出来乞讨为生。但罗马的闲汉和流民比巴黎的幸运,他们懂得各国语言,尤其是法语,他们听到那旅客吩咐要一个房间,一顿午餐,后来又询问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结果是:当那位生客带着一个向导离开旅馆的时候,一个闲汉离开他的同伴,像巴黎警察局的密探那样巧妙地跟踪着那旅客,未被那旅客发现,也显然未引起向导的注意。
那个法国人是这样急于要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去,以致他不愿意等驾马,只是留话给车夫,叫车夫驾好马以后一路追上来,或到银行门口去等他。他比马车先到银行。那法国人走进去,把他的向导留在外厅里,后者便立刻和两三个职业闲汉拉起话来。在罗马的银行、教堂、废墟、博物馆和剧院门口,总是有这些职业闲汉在那儿的,跟踪法国人的那个家伙也走进银行,法国人敲一敲内门,走进第一个房间,跟踪他的闲汉也这样做。
“经理先生在吗?”那生客问道。
坐在第一张写字台前的一个重要职员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仆役便站起身来。“您是哪一位?”那仆役说。
“邓格拉斯男爵。”
“请跟我来!”那个人说。
一扇门开了,那仆役和男爵都消失在门里面。那个跟邓格拉斯来的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在以后的五分钟内,那职员继续写字,凳子上的那个人也保持着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然后,当那职员停笔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先向四周看一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说:“啊,啊!你来啦,庇庇诺!”
“是的。”回答很简单。
“你认为这位大人物有很值得探听的事情吗?”
“我没有多少事情要打听,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情报了。”
“那么你知道他到这儿干什么来的罗?”
“当然,他是来提款的,但我不知道数目。”
“你不久就可以知道的了,我的朋友。”
“好极了,你大概还会像上次那样,给我错误的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你指哪一个人?是不久以前从这儿拿走三万艾居的那个英国人吗?”
“不,他真的有三万艾居,我们找到了。我是指那个俄国王子,你说他有三万里弗,而我们却只找到两万四千。”
“你一定搜得不仔细。”
“是路易吉?万帕亲自搜查的。”
“假如那样,他大概是还了债——”
“一个俄国人会肯还债!”
“——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有可能。”
“一定是的,你必须让我去听一下,不然,那个法国人在我还不知道数目以前就要办完手续了。”
庇庇诺点点头,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串念珠来,开始低声地祈祷,而那职员则穿过邓格拉斯和仆役进去的那扇门不见了。十分钟以后,那职员满面光彩地回来了。
“怎么样?”庇庇诺问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数目很大。”
“五六百万,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那数目了吗?”
“收在基 督山伯爵大人的账上?”
“你认识伯爵吗?”
“而那笔钱,他们给他开立户头,任他在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提取?”
“正是如此!”那职员喊道,“你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事先得到情报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我要确定我没有认错了人。”
“是的,的确是他!五百万,——一笔很可观的数目,是吗,庇庇诺?”
“是的。”
“嘘!我们的人来啦!”
那职员拿起他的笔,庇庇诺抓起他的念珠。门开的时候,一个在写字,一个在祈祷。邓格拉斯满面喜色,银行经理陪他到门口。庇庇诺跟着邓格拉斯出去。
马车遵约等在门口。向导拉开车门,他们很能干,什么事情都肯做。邓格拉斯跳进车子,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一样轻快。向导关上门,跳上去坐在车夫旁边。庇庇诺搭在车子后面。
“大人可要到圣?彼得教堂去吗?”向导问道。
“去干什么?”
“当然是去观光呀!”
“我不是到罗马来游玩的,”邓格拉斯大声说,然后,他又带着一个贪婪的微笑轻轻地说,“我是来取钱的!”于是他拍一拍他的皮夹,皮夹里刚才已装进一份信用卡。
“那么大人是到——”
“到旅馆去。”
“到派里尼旅馆去!”向导对车夫说,马车急驰而去。十分钟后,男爵走进他的房间,庇庇诺则在旅馆门外的长凳上坐下来,他与本章开始时提及的那些闲汉中的一个咬耳说了几句话,后者立刻顺着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条路飞一般地跑出去。邓格拉斯很疲倦了,睡意很浓,所以就上床,把他的皮夹塞在枕头底下。庇庇诺闲得无聊,便和闲汉们玩骰子,输了三个艾居,然后,为了安慰自己,喝了一瓶奥维多酒。
邓格拉斯虽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却醒得很迟,他有五六夜没有睡好了,有时根本没有睡觉时间。他胃口大开美美地吃了他的早餐,然后,正如他所说的,因为对这“不朽之城”的美景并不热心,便吩咐车夫在中午给他备好驿马。但邓格拉斯可没有料到警察局那种麻烦的手续和驿站站长的懒惰。驿马到两点钟才来,去代领护照的向导直到三点钟才到。这一切准备已在派里尼老板的门口吸引了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之中当然不会少了那些职业闲汉。男爵得意洋洋地穿过这些看热闹的人,不少人为了想得到赏钱,便齐声唤他“大人”。直到那时为止,邓格拉斯一向只以被称为男爵自满,“大人”这个称呼使他感到有点受宠若惊,撒了十几个铜板给那群人,那群人为了想再多得十几个铜板,立刻改称他为“殿下”。
“走哪一条路?”车夫用意大利语问。
“去安科纳省的那条路。”男爵回答。
派里尼老板翻译了这一问一答,马车便疾驶而去。邓格拉斯准备先到威尼斯,在那里提取一部分钱,然后赴维也纳,休息几天,他准备在维也纳久住下来,因为他听说那是一个可以寻欢作乐的城市。
他离开罗马不到十哩路,天色便开始暗下来。邓格拉斯没想到启程这样迟,不然,他宁愿在罗马多留一夜的。他伸出头去,问车夫要多久才能到达一个市镇。
回答是:“Non Capisco。”(意大利语:“听不懂。”)
邓格拉斯点一点头,意思是说:“好极了。”
马车继续向前走。“我到第一个驿站就停车。”邓格拉斯心想。昨天晚上,他心满意足地畅睡了一宿,他现在还能感觉到那种心满意足的情绪。他现在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辆华丽的英国马车里,身下有双重弹簧座垫,由四匹好马拉着疾驶。他知道离换马站已只有二十哩路。一个这样幸运地破产的银行家,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