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17 (2)
“因为阿列克谢,我在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个人都叫阿列克谢,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运巧合,难道不是吗?)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的。我也许会忘掉,他也会原谅我……但为什么他不来呢?他为人善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善良呀。哎呀!我的天,多么苦闷啊!快给我点水喝吧!噢,这对我的小女儿可是有害啊!那么好吧,那就让奶妈去奶她吧。就这样,我同意,这样甚至更好。他要回来了,他见到她会很难受的。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就在这儿!”助产士说,尽量让安娜去注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唉,真是胡说!”安娜没有看到丈夫,继续往下说,“请把她,把女儿抱给我,抱来呀!他还没有回来呢。您说他不会原谅我,那是您不了解他的缘故。谁都不了解他。唯独我了解他,所以我觉得难受。他的眼睛,谢廖沙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一样,所以我不敢看谢廖沙的眼睛。让谢廖沙吃午饭了吗?我知道大家会忘掉他的。他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应当把谢廖沙搬到拐角的房间去,请玛丽艾特陪他一起睡觉。”
突然她的身子缩了起来,她静下来,恐怖地把双手护到脸上,好像在等着什么打击,又好像要自卫似的。她看见了丈夫。
“不,不,”她开口说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你走到我跟前来。我之所以着急,是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了,现在又开始发烧了,马上就什么也不清楚了。现在我还清楚,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看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张皱巴巴的脸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拉起她的一只手想说点什么,但他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下嘴唇颤抖着,但他仍然在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只是不时地望望她。每当他望她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的那双眼睛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柔情望着他。
“请等一下,你不知道……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不说了,仿佛要集中一下思想似的。“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不要觉得我怪。我跟原先一样。但是另一个女人附在我身上,我害怕她,因为她爱上了那个男人,而我憎恨你,又不能忘掉原来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完完全全的我。现在我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去,去问他吧。我就是现在也感觉到,死神就在这里,它重重地压在我的手上,脚上和指头上。瞧,这些指头多么大啊!但这一切很快就要化为乌有了……我只希望一件事:你原谅我,完全地原谅我吧!我这个人很坏,但是奶妈曾对我说过:那位受难的女圣徒——她叫什么名字?——她比我还坏呢。我要到罗马去,那里是一片荒野,那么我就不会妨碍任何人了,我只是要带上谢廖沙和这个小女儿……不,你不可能原谅我!我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不,不,你走开,你太好啦!”她的一只滚烫的手拉着他,另一只手却在推开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内心越来越混乱,甚至他不再去克制它了,他突然觉得,他的内心混乱,实际上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突然给予他一种新鲜的、他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他没有想到,他一生恪守的基督教教规要求他去宽恕和爱自己的仇敌;但是一种爱和宽恕仇敌的喜悦感充溢了他的心灵。他跪在床前,他把头伏在她的胳膊肘上。她的胳膊隔着上衣像火一样烤着他的脸,他像小孩一样号啕痛哭起来。她搂住他那日渐秃顶的头,身子更加靠近他,同时挑战似地和自豪地抬起了眼睛。
“他就是这样,我以前就了解他!现在请原谅我的一切吧,请饶恕我吧!……他们又来了,为什么他们不走开?……啊,请把我身上压的这些短皮衣拿开吧!”
大夫把她的两手拿开,小心地让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肩膀。她乖乖地仰面躺着,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前面。
“请记住一点,我需要的只是原谅,我不再想要任何东西……他为什么不来呢?”她的脸转向门口,对弗龙斯基说,“你走过来,走到跟前来吧!把手伸给他吧。”
弗龙斯基走到了床边,一看到她,又用双手捂住了脸。
“露出脸来,看着他,他是位圣人,”她说,“唉,你把脸露出来,露出来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让他露出脸来!我想看看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弗龙斯基的双手,把它们从他脸上拉下来,露出来他那张由于痛苦和羞愧而变得很难看的脸。
“把你的手伸给他。请你原谅他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一只手伸给了他,泪水忍不住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说,“现在一切准备好了。只是需要稍稍把两腿一伸就完了。噢,就这样,这样好极了。这些花画得真难看,根本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墙上的壁纸说,“我的天!我的天啊!什么时候这才能结束呢?大夫,给我打点吗啡吧!噢,我的天,我的天啊!”
说罢,她便在床上折腾起来。
医生和他的同事们都说她患的是产褥热,这种病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救的。安娜整天发高烧,说胡话,处于昏迷状态。快到半夜时,她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脉搏也几乎停止了。
人们每一刻都在等着她的死亡。
弗龙斯基回家了,但第二天早晨又乘车来打听情况,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里见到他,便说:
“请您呆在这里吧,也许她要问起您的,”于是他亲自把弗龙斯基领进妻子的卧室。
凌晨时分,她又激动和兴奋起来,思维敏捷,说话很快,然后又陷入昏迷状态了。到第三天还是这样,于是大夫们说她有活的希望了。这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了弗龙斯基坐着的房间,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说,感到表白自己态度的时候就在眼前了,“我现在说不出什么,也弄不明白什么。请饶恕我吧!不论您多么痛苦,但请您相信,我比您更难受。”
他本想站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他的手说:
“我请您听完我的话,这是必要的。我应当向您说明过去支配我,将来仍然支配我的感情,为的是您别误解我,您已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理了,不瞒您说,我开始办理离婚手续时,我曾犹豫不决,我很痛苦;我可以向您承认,我一直有向您和她复仇的愿望。当我收到电报后,我是抱着这种复仇的心情来到这里的,说得更明确些,我曾经希望她死去。但是……”他沉默了片刻,在考虑是否要向他表白自己的感情。“但是我一见到她就原谅她了。原谅带来的幸福给我揭示出我的义务。我彻底原谅她了。我想把另半边脸侧过去让人打;若有人抢我的外衣,我就连衬衣也给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走我由于原谅人而得到的幸福!”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他那明亮而平静的眼神感动了弗龙斯基。“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踏入一堆污泥之中,让我变成世人的笑柄,但我决不抛弃她,而且也绝不说一句责备您的话,”他继续说,“我的义务给我规定的十分清楚:我应当与她在一起,而且我将同她在一起。假如她想见您,我就通知您,但现在,我认为您还是离开为好。”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来,而且号啕大哭 ,无法再说下去。弗龙斯基也站了起来,但却弯着腰,皱着眉头望着他。他不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觉到这是一种崇高的,具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