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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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33

第二卷33

基蒂和施塔尔太太也相识了。她和瓦莲卡的友谊,再加上她和施塔尔夫人的相识,这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且在她痛苦的时候,这对她也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她所以能从她们身上得到安慰,是因为自从认识了她们之后,在她面前就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和她以前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崇高而美好的世界,站在这个世界的高度,就可以冷静地观察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基蒂现在认识到,一个人除了本能的生活(直到现在为止,她就过的是这种生活)之外,还有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是宗教展示给她的,不过这种宗教和基蒂从小就熟悉的那种宗教毫无共同之处。这是一种崇高、神秘、包含着许多美好思想和感情的宗教,这种宗教不仅可以虔诚地信奉,而且可以爱。可是基蒂从小所熟悉的那种宗教就是:寡妇院(寡妇院是1830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机关,收容在国家机关供职至少10年的官员或阵亡军官的贫病及年迈的寡妇。)里白天的和彻夜的祈祷(在这里可以碰上许多熟人);跟着神父背诵斯拉夫经文。

基蒂的这些认识不是听来的。施塔尔太太和基蒂谈话的时候,就像和一个可爱的孩子谈话一样,她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就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时代。施塔尔夫人只有一次跟基蒂说起过只有爱和信仰能给予受苦受难的人们以慰藉,基督对我们的怜悯和同情是无限的,然后立刻就转向别的话题了。但是基蒂通过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通过她那——正像基蒂说的——纯洁的目光,特别是通过基蒂从瓦莲卡嘴里了解到的她的身世,基蒂真正懂了“什么是要紧的事”,懂了许多她原先不懂的东西。

但是,施塔尔夫人的品格无论多么高尚,她的身世无论多么感人,她的言词无论多么高雅和动听,基蒂无意中发现,施塔尔夫人的有些言行还是使她困惑不解。她发现,当问起有关施塔尔夫人的亲属时,施塔尔夫人总是轻蔑地笑笑,这是违背基督的仁爱精神的。她还发现,当她在施塔尔夫人家遇到天主教神甫时,施塔尔夫人总是尽量躲在灯罩的暗影处,脸上露出一种特殊的笑容。不管这两件事多么微不足道,还是使基蒂困惑不解,她对施塔尔夫人就产生了怀疑。可是瓦莲卡虽然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虽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过着凄苦的生活,平生无奢望,也没有什么可以惋惜,她却是基蒂心目中最完美的人。

通过和瓦莲卡的接触,她懂了,一个人只要能忘我和爱别人,他在心理上就不会失衡,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和完美的人。基蒂就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基蒂明白了,什么是最要紧的事,现在基蒂已经不满足于赞赏展现在她面前的这新的生活,而是立刻想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新生活中去。基蒂根据瓦莲卡告诉她的施塔尔太太和其他她知道的一些人都在做什么,她也为自己设想了一个未来的生活计划。她像瓦莲卡多次对她讲过的施塔尔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样,不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发现不幸的人,尽可能去帮助他们,散发福音书,为有病的人、有过失的人、临终的人读福音书。基蒂特别希望为有过失的人读福音书,阿琳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她的这些想法还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瓦莲卡,暂时还是秘密。

其实,基蒂现在就在温泉,这里有很多病人和遭遇不幸的人,她不是要等待机会完全实现自己设想的计划吗?在这里就很容易效仿瓦莲卡的做法,找到实现新的生活计划的机会。

公爵夫人开始时只是发现基蒂——正如她自己说的——对施塔尔夫人,特别是对瓦莲卡小姐崇拜得太厉害,受她们的影响太大,公爵夫人发现,基蒂不仅模仿瓦莲卡的所做所为,而且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眼睛的眨动,都模仿瓦莲卡。可是后来公爵夫人发现,除此之外,基蒂在思想上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公爵夫人发现,基蒂每天晚上读施塔尔夫人送给她的那本法文的福音书,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她还发现基蒂现在总是避开和社交界的那些熟人交往,经常和瓦莲卡照顾的那些病人亲近,尤其是经常同一个有病的画家彼得罗夫一家交往。这个家庭比较贫穷。基蒂在这个家庭里担当了护士的职责,为此她感到很光荣。事情很顺利,而且公爵夫人毫不反对,更何况彼得罗夫的妻子又完全是一个正派女人,那位德国公爵夫人发现基蒂的所做所为后,也倍加赞扬,并称基蒂是安慰天使。假如做得不过分的话,这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公爵夫人发现女儿有点走极端,就对女儿说:

“任何时候和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走极端(此句原文系法文。)。”

但是基蒂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心里想,基督教的慈善事业中就没有“过分”这一说。教义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转过去让他打,有人抢你的外衣,你把内衣也脱给他。这难道能说过分吗?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这种过分,尤其令她不高兴的是,她觉得,基蒂不愿意对她敞开自己的心扉。确实,基蒂不愿意把自己的新观念、新思想告诉母亲。她所以这样做,倒不是因为她不尊重母亲,不爱母亲,只是因为她是她的母亲。她宁愿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也不愿向母亲敞开。

“不知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好长时间没有到我们家来了。”有一次,公爵夫人谈起彼得罗夫时说。“我曾经邀请过她。她好像有什么不满意的事。”

“不会的,妈妈,我没有发现。”基蒂突然脸涨得通红说。

“你很久没有去过她家了吧?”

“我们明天准备到山上去游玩。”基蒂回答说。

“好的,你们去吧。”公爵夫人回答说,同时端详着女儿那副难为情的样子,并且想竭力弄清楚女儿难为情的原因。

这一天,瓦莲卡来吃午饭,并告诉基蒂,安娜?帕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明天不到山上去了。公爵夫人发现,基蒂的脸又红了。

“基蒂,你和彼得罗夫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公爵夫人问道,当屋里就她们俩的时候。“为什么她不再送孩子来,她也不再到我们家来了?”

基蒂回答说,她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确实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好像不满意。基蒂说的完全是实话。她不知道,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改变的原因,她只是猜测。她猜想是那件事情,但是这是不能对母亲说的,连自己对自己也说不出口。如果猜对了,真是那么回事,也不能说,如果猜错了,那就太可怕,太不好意思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她和这家人的关系。她回忆起她每次和安娜?帕夫洛夫娜见面时,她那圆圆的、和蔼可亲的面容上流露出的质朴的微笑;她回忆起她们俩在背地里如何议论病人的病情,并商量好尽量不让病人做他不适合做的事,尽量带他出去游玩;她回忆起那个小男孩多么依恋她,叫她“我的基蒂”,没有她在就不肯睡觉。这一切多么开心啊!接着,基蒂又回忆起彼得罗夫那瘦瘦的身影,长长的脖子,他那身棕褐色的礼服,稀稀疏疏的鬈发,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基蒂最初感觉有点可怕的、疑问的目光,在她面前强打精神、强装欢笑的样子。她回忆起开始阶段她如何努力克服对他、对一个肺病病人的厌恶感,如何绞尽脑汁想出话来和他说话。她回忆起他看着她的那种羞怯的、深受感动的目光,以及在这种情况下她所体验到的同情和难为情的感觉和后来认识到自己这种高尚行为的奇怪感觉。这一切是多么开心啊!但这只是最初的事。现在,也就是几天以前,情况突然变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一方面假装殷勤地接待基蒂,一方面又紧紧地盯着她和丈夫。

难道他和她接近时发自内心的喜悦,就成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冷淡的原因?

“是的,”她回想道,“前天安娜?帕夫洛夫娜就不耐烦地说:‘瞧,他一直在等您呢,您不来,他连咖啡都不想喝,虽然他虚弱成这个样子。’她说这话时很不自然,这不像是她这位心地善良的人说出的话。”

“是的,也许,我给他送来毛毯时,她也是很不愉快的。这本来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可他接过毛毯时,那么难为情,感谢的话就说了好半天,弄得我也难为情了。还有我的这幅画像,他画得这么好。而主要的是他那含情脉脉的、温柔的目光!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基蒂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自言自语说。“不是的,这不可能,也不应该这样!他太可怜了!”她心中想道。

这些个疑虑使她对新生活的美好理想一下子就化为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