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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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3

第三卷3

“你知道吗,我在考虑你的事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道。“照那位医生对我说的情况来看,你们县里简直太不像话了,那个年轻人相当聪明。我过去曾对你说过,现在仍然要对你说,你不出席地方自治局的会议和完全退出地方自治局的工作,是不对的。如果正派人都退出来了,天晓得,事情会搞成什么样子。钱我们都出了,可是这些钱都用来支付薪水了,结果学校还是没有盖起来,医生也没有,接生婆也没有,药房也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试过了,”列文很不高兴地低声说道,“我不行!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你不行?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要说是无动于衷或是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我认为都不是,难道不就是因为懒惰吗?”

“什么都不是。我试过了,我看出来了,我什么也干不了。”列文说道。

他很少考虑哥哥的话。他仔细看了看河对岸的耕地,看见一团黑黑的东西,但看不清那只是一匹马呢,还是还有骑在马上的管家。

“你为什么什么也干不了呢?你做过努力,但是没有如愿,你就退缩了。你怎么连点自尊心都没有呢?”

“自尊心,”列文说,看来哥哥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我不懂。如果在大学里,有人对我说,其他人都懂微积分,就我不懂,这种时候,我会有自尊心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首先应该相信,干这种工作需要有一定的才能,更主要的是应该相信,这种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话不能这么说!难道这种工作不重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道。他很不高兴,因为他非常重视、非常关心的事情,弟弟竟然认为不重要,特别是因为弟弟看来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

“我觉得不重要,我也不感兴趣,有什么办法呢?……”列文回答说。这时列文看清楚了,他看见的那团黑黑的东西是管家,看样子管家已经让耕地的人走了,他们正在往下卸犁头。“难道已经耕完了?”他心想。

“不过,你听我说,”哥哥板起他那副漂亮而聪慧的面孔说,“无论什么事,都有个界限。想做一个超凡的人,想做一个诚实的人,讨厌虚伪,这是好的,这我都知道。但是你说的这些话要么毫无意义,要么是完全错误的。你口口声声说你是爱老百姓的,你怎么能把他们的死活看得不重要呢……”

“我从来没有说过。”列文心里说。

“怎么能把老百姓生死攸关的问题看得不重要呢?粗暴的娘儿们可以随意折磨孩子,老百姓仍然停滞在愚昧无知的状态,他们仍然离不开会写字的人,而你是有办法帮助他们的,你却不帮助他们,因为你认为这不重要。”

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将了列文一军,他说:“要么你这人智力不发达,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么是你不愿意放弃自己安宁的生活,不愿意放弃自己荣耀的地位,我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列文觉得他现在只能屈服,或者承认自己对公益事业不够热心。这件事情弄得他又委屈,又难过。

“这两个原因都有吧!”列文用肯定的语气说。“我是不知道能做什么……”

“怎么能不知道?不能拿出一部分钱来,捐助给医疗事业吗?”

“我认为不能……我们这个县有4000平方俄里大,再加上道路阻塞,暴风雪的袭击,农活又忙,我认为医生不可能到处去巡诊,更何况我一般也不相信医生。”

“就算这个问题我说得不对……我可以给你举出千千万万个例子来……比如,办学校呢?”

“要学校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难道能怀疑教育的作用吗?如果你从教育中得到好处的话,别人也能从教育中得到好处。”

列文觉得自己在争论中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所以就心烦意乱起来,他无意中把自己对待公益事业冷淡的主要原因端出来了。

“可能你说得都对。但是建立医疗站和创办学校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医疗站看病,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学校去上学,农民也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去上学,另外,我也不怎么相信有必要把孩子送去上学。”他说道。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到列文对公益事业的这种看法,一时间吃惊极了,但他马上就想好了新的攻势。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钓鱼竿上的鱼线打开,甩出去,笑着对弟弟说:

“实在抱歉……首先,医疗站是有用的。我们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请来的不就是当地的医生吗。”

“哼,还说呢,我看那只胳膊今后就伸不直了。”

“这还要等以后再看……另外,有文化的庄稼人和雇工对你来说更需要,更有用。

“不一定,你去问别人吧。”列文用肯定的语气说。“雇工要是有了文化就更糟糕。路就修不成了,桥一造起来,就来偷。”

“不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起眉头说道,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反驳他的意见,特别是无论他发表什么意见,对方总要找一条新的理由反驳他,弄得他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不能这么说。教育对老百姓是有好处的,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

“我承认。”列文不加思索地说道,但他马上意识到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觉得如果他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哥哥就会证明他以前说的话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至于哥哥怎么证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问题从逻辑上是能够证明的,于是他等着哥哥的证明。

“如果你承认教育对老百姓有好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么你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就不能不热爱、不能不同情这一事业,因此也就不会不愿意为这一事业出一份力量。”

“但是我还是不认为这种事是好事。”列文红着脸说。

“怎么搞的?你刚才不是说……”

“也就是说我既不认为这种事是好事,也不认为这种事是可行的。”

“如果你没有努力去做,就不会知道能不能办到。”

“好了,就算是这样吧,”列文说道,虽然他认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算是这样吧,但是我仍然没有看出来为什么我要关心这种事。”

“你这人怎么这样?”

“不是的,既然我们谈到这儿了,那你就从哲学的观点给我讲一讲吧。”列文说道。

“我不明白你提哲学干什么。”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道。列文从哥哥的语气中听出来,好像他没有资格谈论哲学,所以很恼火。

“我这就告诉你,”列文生气地说,“我认为,我们一切行动的动力无非是个人幸福。我作为一个贵族,看不出地方自治机构为我的福利做了什么事情。道路并没有修好,也不可能修好了。我的马在很坏的马路上也一样拉着车走。医生和医疗站我都不需要,调解员我也用不着,我从来没有找过他们,以后也不会找。学校对我来说,不仅不需要,而且还有害,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地方自治机构简直成了我的一个负担,因为每亩地要缴纳18戈比,还需要到城里去,跟臭虫一块儿过夜,还需要听各种各样的信口开河和胡言乱语,如果考虑到个人利益,我是不会去这么做的。”

“真抱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当年个人利益也没有促使我们去为农民的解放而出力,可是我们出了力。”

“不对!”列文更加生气地打断哥哥的话说。“解放农民是另一回事,其中就包含着个人利益。我们以及一切善良的人都想摆脱索缚我们的桎梏。可是如果当上地方自治会的议员,就得讨论市内需要多少清道夫,水管如何铺设,我又不住在市内;如果当上陪审员,就得审问偷了一只火腿的庄稼人,就得花出6个钟头听辩护人和公诉人的连篇废话和满嘴胡言,就得听地方自治会会长问缺心眼儿的老头子阿廖什卡说:“被告先生,你承认不承认偷窃火腿的事实?”“你说什么?”

列文已经走了话题,模仿起会长和缺心眼儿老头子的对话来了,可是他觉得他说的这些都与问题有着直接关系。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喂,你这是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那些涉及到我……我的利益的权利,我任何时候都将不遗余力地加以维护。当年宪兵搜查我们大学生的宿舍、搜查我们的信件时,我就想尽办法维护我们的权利,维护我们受教育的权利和自由的权利。我理解兵役制,它关系到我的孩子、兄弟和我的命运。跟我有关的问题我都愿意讨论。至于讨论地方自治会的4万卢布怎么支配,或是审问缺心眼儿老头子阿廖什卡,我都不理解,也不能参与。”

列文好像冲开了语言的闸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笑了笑。

“如果你明天受到审讯的话,怎么样,难道你更愿意到旧的刑事法庭上受审吗?”

“我不会受到审讯。我永远也不会杀人,所以也用不着审讯我。不是吗!”他继续说下去,又扯到和话题无关的事上。“我们的地方自治机构就好像是我们在圣灵降临节那天插的白桦树,希望它成为欧洲那种自生自长的白桦树林!”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只是耸了耸肩膀,他觉得很奇怪,现在在他们的争论中又扯上这些白桦树,不过他立刻就明白了弟弟想用这些白桦树说明什么问题。

“抱歉得很,这样争论下去是不行的。”他说道。

但是列文知道自己对公益事业不热心,很想为这个缺点辩护,所以他继续往下说。

“我认为,”列文说,“任何一种活动,如果没有个人利益做基础,是不能持久的。这是一个普遍真理,是一个哲学问题。”他说到“哲学”这个词时,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表示,他像其他人一样,有权利谈论哲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再一次笑了笑。他心想:“他也有一套合乎自己胃口的哲学呢。”

“得了吧,你还是别谈哲学了。”他说道。“不管什么时代,哲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在个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存在着的一种必然联系。但是这跟咱们的话题无关,与咱们的话题有关的是我需要纠正你的比喻。白桦树不是插的,是栽的,是种的,需要精心照料才行。一个民族,如果能认识到在他们的制度中什么东西是最重要和最有意义的,并能珍惜这些东西,只有这样的民族才有前途,只有这样的民族才能称得起是有历史地位的民族。”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谈到了列文所理解不了的哲学和历史学方面的问题,并指出列文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至于说有些东西你不喜欢,不客气地说,这是我们俄国人的懒惰和贵族习气造成的,我相信,这是你一时的迷误,以后会醒悟的。”

列文没有作声。他觉得他已经被驳得体无完肤了,同时他也觉得他说的话哥哥总是不理解。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不理解,是因为他没有把他的意思说清楚呢,还是哥哥不愿意了解他或是理解不了他呢。但是他不去深入思考了,也不去反驳哥哥了,他现在考虑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件事,是自己的一件事。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最后一个鱼竿的钓鱼线缠在鱼竿上,把马解开,他们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