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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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6

第六卷16

多莉实现了去拜访安娜的心愿。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伤心,使妹夫不愉快的事情,心里很过意不去;她明白列文家不愿与弗龙斯基有任何联系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她认为前去拜访安娜,向她表明尽管她的处境改变了,但是自己对她的感情依然不变是自己的责任。

这次旅行为了不致依靠列文家,多莉派人到乡下去租马匹;但是列文知道此事以后,跑去责怪她。

“你为什么认为你这趟旅行会使我不高兴呢?如果说这事使我不高兴,那么你不用我的马匹使我更加不高兴,”他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你一定要去。再说,要在乡下租马,一来会使我不高兴,主要的是他们会承揽下这桩生意,但是却不会把你送到目的地。我有马。如果你不想使我难过,那你就用我的马。”

多莉只好同意了,在指定的日子列文给他的大姨子准备了四匹马,和中途备换的马,其中有耕马,也有骑马,一点也不壮观,但是当天却能把多莉送到目的地。此时,要动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婆都需要马,这本来使列文很作难,但是由于他殷勤好客,他不能让住在他家里的多莉到处边去租马,况且,他知道这趟旅行多莉得花20卢布,这对她来说是一笔了不起的数目;而列文对多莉拮据的经济状况,就像对自己的家底一样了如指掌。

多莉听了列文的劝告,黎明前就出发了。道路很好走,马车也很舒服,马也跑得很起劲,在车夫座上车夫旁边坐着的不是仆人,而是列文为了安全起见派来的账房先生。多莉打盹睡了,直到抵达该换马的车马店时才醒来。

多莉在一个最为富足的农民(列文去斯维亚日斯基家时常在这里停留)家里喝足了茶,同农妇们谈论了一阵家长里短,同老头谈论了一阵他非常佩服的弗龙斯基伯爵,十点钟便又动身了。在家里,由于要照料孩子们,她没有思索的余暇。但是现在,在这四个钟头的旅途中,从前被压抑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她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来回顾她这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开头她想到了孩子们,虽然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多莉更加寄希望于她)答应照看他们,但是她仍旧不放心。“但愿玛莎不要又淘气,格里沙可别叫马给踢着了,莉莉千万别再闹肚子。”但是眼前的问题一下子又被将要产生的问题代替了。她开始沉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得弄一套新房子,把客厅的家具更换一新,给大女儿做一件皮大衣。随后她又想到了那些更远一些的问题:她怎样把孩子培养成人。“女孩子还好办,”她想,“可是男孩子们呢?”

“好在我现在能照料格里沙,这只是因为我现在没有牵累,没有怀孕。自然什么都不能指望斯季瓦。靠着好心人的帮助,我会把他培养成人的;但是如果再生育呢……”她突然想起:“加在妇女身上的最可诅咒的是生产的痛苦”,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分娩倒没什么,但是怀孕却是一件苦事呢,”她沉思,回想起她最近的一次怀孕和最小的婴儿的夭折。她回想起在车马店里同一位年轻妇女的谈话。为了回答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年轻美貌的妇女快活地说:

“我有一个女孩,但是老天解放了我。去年四旬斋的时候我把她埋了。”

“那么你为她难过吗?”多莉问道。

“难过啥呢?老头子儿女一大堆。尽得操心。害得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真是累赘!”

尽管这个年轻女人脸上流露出温柔和蔼的神情,这回答却使多莉起了反感;可是现在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句话。在这句粗鲁的话里倒也有一部分道理。

“总而言之,”多莉回顾她结婚15年以来这段生活: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都不起劲,主要是丑得不成样子。基蒂,就连娇小、美貌的基蒂也变得那么难看了。我怀孕的时候,我知道我变丑了。生产、痛苦,难以言传的痛苦,最后的关头……然后就是哺乳、整夜不能睡,那些可怕的痛苦……”

多莉哺乳每个孩子几乎都害过奶疮,她一想起受的那份罪就浑身颤栗。“随后是孩子的疾病,那些接连不断的忧虑;随后是教育,孩子的坏毛病(她想起小玛莎在马林树丛里犯的罪过),学习,拉丁语,这一切是那样的难以理解和困难重重。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种永远折磨慈母之心的悲惨回忆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那害喉炎死去的最小婴儿;他的葬礼,大家在那小小的淡红色棺材面前所表现出的淡漠神情;当盖上装饰着金边十字架的淡红色棺材盖的那一瞬间,她看见那满鬓鬈发的苍白的小额头和微微张着的露出惊异神情的小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那种肝肠寸断的凄惨悲痛。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片刻的安宁,一会儿是怀孕,一会儿是奶孩子,无休止的生气、发牢骚,折磨我自己也折磨别人,使丈夫觉得讨厌,我过着这样的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养的、像乞儿一样的孩子。就是现在,假如不是到列文家来消夏,我简直不知道我们会怎么对付过去。自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样会体谅人,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但也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他们会有孩子,他们也就无法再帮助我们了;事实上,就是现在,他们手头也很困难。至于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财产,他用什么帮助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抚养孩子都办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别人帮忙。唉,假定就算我三生有幸吧?一个孩子也不夭折,我也能马马虎虎把他们抚养成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使他们不要成为坏蛋罢了。我所希望的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也得吃多少苦头,费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毁了!”她又回忆起那年轻的农妇说过的话。一想起这话又使她觉得反感,可是她也不能不同意,这些话里有几分粗浅的真理。

“还很远吗,米哈伊尔?”多莉问那个账房先生,为的是驱散使她感到恐惧的思绪。

“听说离这个村庄还有七里路。”

马车沿着村里的街道驶上一座小桥。一群开心的农妇,肩上搭着缠绕好的捆庄稼的绳索,有说有笑地正在过桥。农妇们停在桥上,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马车。所有朝她望着的那张张面孔,在多莉看来都是健康而快活的,她们的生活的乐趣使她受到刺激。“人人都生活着,人人都在享受人生的乐趣,”多莉继续沉湎于凝思中,此时马车又驶过农妇们身边,驶到坡上,马儿放开步子,人坐在旧马车的柔软的弹簧座上舒适地颠簸着。“而我,就像从监狱里,从被忧愁和烦恼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世界里被抛出来,只是现在才有了片刻的机会清醒清醒。所有人都生活着:这些农妇,我的妹妹纳塔利娅,瓦莲卡,和我们所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人,唯独没有我!”

“她们都攻击安娜,为什么?难道我比她强吗?我至少还有一个我爱着的丈夫。并不是很称心如意的,不过我还是爱他;但是安娜并不爱她丈夫。但是她有什么过错呢?她希望生活。上帝赋予我们生的欲望。我很有可能也做出这样的事。在她到莫斯科来看我的那可怕的关头,我听从了她的劝说,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当时我应当抛弃我丈夫,重新开始生活。假如那样我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人,也真的被人爱上了。现在难道好吗?我不尊重他。我需要他,”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我容忍了他。这样做难道不对吗?当时我还有几分姿色,还有人喜欢我。”多莉继续想下去,她很想用镜子照一照自己的容貌。她的口袋里有一面旅途用的小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是瞧了瞧马车夫和晃来晃去的账房的背影,她知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个人掉过头来,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没有把镜子掏出来。

但是即使她没有照镜子,她想现在也还不晚。于是,她回忆起那个对她特别殷勤的科兹内舍夫;那个在她的孩子们害猩红热期间曾同她一道照看他们,而且钟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善良的图罗夫岑。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此人认为她是姊妹中最漂亮的,这是丈夫开玩笑似地对她讲的。于是最热情的、想入非非的风流韵事涌现在多莉的想象里。“安娜做得非常对,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责怪她。她本人是幸福的,也使别人幸福,而且不像我这样精疲力尽;她大概还像以往那样娇艳、聪明和坦率,”多莉这样想,一缕狡黠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同时给自己虚构了一段类似的风流韵事,她爱上了一个集优点之大成的男子,她如同安娜一样,把全部真情都向丈夫吐露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到她的自白,流露出惊讶和狼狈的神情,这使她笑了。

当她沉湎在这样的梦想中的时候,她乘坐的马车离开大路,向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