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15
列文已经不知道时间的早晚。蜡烛早已燃尽了。多莉则刚来过书房建议大夫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列文坐在那里听大夫讲述一个会催眠术的骗子的故事,注视着他烟卷上的烟灰。这是一段休息的时间,他也打了一个盹儿。他完全忘记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事。他听着大夫讲故事,也听懂了故事的内容。突然传来一声异乎寻常的喊叫,这声喊叫太可怕了,列文甚至没有跳起来,他屏住呼吸,用恐惧和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大夫。大夫只是把头歪在一边听着,并赞许地微微笑了一下。所有这一切都是如此地不寻常,甚至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列文感到吃惊了。“大概本该如此。
”他这样想着并继续坐着不动。这是谁的喊叫呢?他跳起身来,踮起脚尖跑进卧室,绕过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绕过公爵夫人并站在床头自己的老位置上。喊叫停止了,但发生了什么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他没有看见,也不理解,他也不想看见,也不想理解。但是他根据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的面部表情看到:丽莎维塔的脸色苍白而严峻,但仍归很坚定,虽然她的下颚有点抖动,她的眼睛盯着基蒂。基蒂的脸发红,显得很痛苦,汗湿的额上粘着一绺卷发。她向他转过脸来,搜寻着他的目光。她伸出双手想抓住他的手。她用汗湿的双手抓住他冰冷的双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要走开,不要走开!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说得很快。“妈妈,请您给我把耳环摘掉。它们碍我的事。你不害怕吧?快啦,快啦,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很快,很快,还想笑一笑。但是她的脸突然扭曲,她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啊,这多么可怕!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走开,你走开!”她喊叫起来,于是又听到了那种异乎寻常的喊叫声。
列文抱着头跑出了房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的身后说。
但是,不管他们说什么,他却明白,现在一切都完了。他站在隔壁的屋子里,头靠在门框上,听着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刺耳的尖叫声。他知道,这声音是基蒂喊出来的。他早已经不想要孩子了。他现在都憎恨这个孩子。他现在甚至把她的生命都放到一边了,他只希望结束这种可怕的痛苦。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上帝呀!”他抓住走进来的大夫的手说。
“快要完了。”大夫说。大夫讲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严肃,列文理解“完了”的意思就是她快要死了。
他失魂落魄地跑进卧室。他首先看到的是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这副面孔更加愁云密布和严峻。基蒂面如土色。她的脸由于过分紧张而十分吓人,她不断发出惨叫的声音。他把头低垂到卧床的靠背上,觉得心都要碎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一刻也没有停,它变得更加可怕,仿佛已经到了极限,然后突然静止下来。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又不可能怀疑:喊叫声停止了,传来的是平静的忙碌声,衣服的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她断断续续的,活泼而温柔的,充满幸福的嗓音平静地说出一声:“结束了。”
他仰起头。无力地把双手放在被子上。她的样子异常妩媚和平静,她默默地注视着他,虽然很想对他笑一笑,但又笑不出来。
列文突然觉得,他从度过二十二个小时的那个神秘的和可怖的世界,又回到先前的那个寻常的世界。这个世界他是熟悉的,但如今却闪耀着新的幸福之光,以致他都有些不能忍受。崩得很紧的弦都断了。预先未曾想到的狂喜和呜咽的泪水涌上他的心头,他激动得浑身抖动,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双膝跪在卧榻前,把妻子的手拿在自己嘴唇跟前亲吻着。妻子的这只手以手指无力的动作来回报他的亲吻。与此同时,在床尾,在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灵巧的手中,如同灯盏上的星星之火一样,跳动着生机勃勃的一个人的生命。这个生命先前未曾有过,但从今天起,他有生的权利,并且懂得自身存在的意义,还要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活着!活着!还是一个男孩呢!请放心吧!”列文听见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说话的声音,她在用颤抖的手拍打小孩的后背。
“妈妈,是真的吗?”基蒂问。
回答她的只是公爵夫人的哽咽声。
在一片沉默中,仿佛是对母亲的无可置疑的回答一样,听到了一声与房间里所有有所克制的话声完全不相同的另外一种声音。这是一个不清楚从何处降生的人大胆、放肆的啼叫。
先前,如果有人对列文说,基蒂死啦,他呢,也同基蒂一起死了,他俩的孩子都是些天使,而上帝则就在他们面前,——那么,他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异;可是,如今,当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来的时候,他就奋力来思索,以便弄清楚,她还活着,健康,而那个不顾一切嘶喊哭叫的生命则是他的儿子。基蒂活下来了,痛苦已结束。而他感到无比幸福。他明白这一点,并因此而感到幸福。但是孩子呢?从何而来?来了干什么?他是谁?……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于这种想法。他觉得,这是一种多余的、不必要的东西,对此他很长时间都不能够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