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乍暖还寒。白天的太阳将积雪一寸寸融化,夜晚的寒风会将雪水再次结冰。偶然间一觉醒来,你会发现山岗、河边、道路两旁开遍了星星般灿烂的嫩黄色小花。她身姿娇小孱弱,却顶着冰凌绽放,在岩石的罅隙中汲取着大地的营养,在凛冽的寒风中抖动着魅人的笑脸。她,就是冰凌花。
下雪了。起初是零星小雪,继而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只一顿饭的功夫,把世界漂成了纯白色。
天渐渐地暗淡下来。在通往光明农场化肥厂家属区的街道上,走来一个穿皮袄的男人。只见他浑身雪白,步履蹒跚。原来他的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身后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的身上披着一件辨不清颜色的棉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了半拉脸,几缕散乱的头发不知是被雪水还是泪水打湿后冻成了冰凌挂在衣领上。这时,男人停下脚步,把孩子往上纵了纵,又腾出一只手来把大衣拉了拉,嘴里念叨着:“到了,就快到家了,这是你的新家……可怜的孩子。”
踏着雪路,脚印渐渐远去,路两旁,家家灯火通明,间或还听得到几声看家狗的吼叫。
一
进了屋,一个长瓜脸儿的中年女人迎了上来,帮着男人拍打身上的雪花。
“快帮我把冰儿接下来。”男人命令似地说。女人急急地赶到他身后把孩子抱下来,慢慢放到炕上。
“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女人惊愕地问道。男人没答话,他卸下胸前的大包裹,脱掉皮袄,然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伸手从炕头的烟簸里抓起一张烟纸,捏了一撮烟丝,慢呑呑地卷着。
女人见他不搭理,更着急了:“说话呀,老王,倒是咋回事儿?哎呀,你可急死人了。”女人一脸的不耐烦。老王依旧卷着烟丝,只是两手开始发抖,总也卷不匀。半晌才冒出一句“爱群她们呢?”
“这么晚了,三个孩子都在里屋睡着了。”女人回答。说着瞅了瞅里屋的那扇木门。老王沉着脸,把烟点着,“吧嗒”了两下,浓浓地吐出一口烟雾。随着烟雾慢慢散去,老王那黝黑的脸颊留下了两行泪水。
“死了,我妹子……也死了。”
“啥?不是你妹夫出事了吗?……咋的,两人都死了?”女人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老王抽搐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前天上午,铁胜子在山上打石头,有一个哑炮,他过去看一看,没成想这节骨眼儿上响了,铁胜子当场就被炮崩死了。我妹子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昏过去了。……等大伙儿把她弄醒了,她就拚命地往山上跑,谁拉也拉不住。可她,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呢!”老王呜呜咽咽地说着,用袄袖子擦了一把泪,“爬到半山腰,一脚踩空了,连人带石头一起滾下山来……我赶到那会儿,她都大出血了,折腾了半宿也没抢救过来……”老王已经泣不成声了。
“那咋不往场部送呢?”
“哪还来得及呀,百十里的山路。”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老王那“吧嗒、吧嗒”的抽烟声,还有他间或拧一把鼻子的声音打破小屋昏暗的死寂。
这时,躺在炕上的孩子翻了一下身,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老王给孩子盖了盖被。他长叹一口气,对身边的女人说道:“秀琴,打今儿起,冰儿就得在咱家了。”
“咋的,还得住咱家呀?队里不管她?”
“队里咋个管?每月只给8块钱的抚养费,一直到18岁。冰儿现在才5岁,不能自己过呀,我这个当舅舅的,总不能看着她到街上流浪吧。”
冰儿醒了,但她没有睁眼,直觉告诉她,现在是躺在舅舅家的炕上。
“咱的日子也够难的了,仨孩子都没上班,正是能吃的时候,虽说现在不用粮票了,可买粮也得花钱呐,这吃穿用还有上学,哪样也不少花,她那点抚养费哪够。再说了,这么点的小姑娘,光能吃不能干,啥时能长大?你还嫌我这心没操碎是咋的。”冰儿听出舅妈不愿意让她住在这儿。
“秀琴,我知道你也不易。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她吧,我也不让你为难,冻不着,饿不着,就当往锅里多添舀子水了。”舅舅央求着。
“我也不是那心狠的人。咱这穷日子,穷得掉渣,你要是能给她找个好人家不是让她能享点福嘛!”
“这说啥呢,我的外甥让别人养,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舅舅显然是生气了,声音也粗了。
“她又不是你妹妹……”
“嘘——”舅舅打断了舅妈的话。
屋子里半天没有动静。谈话好像僵住了。冰儿悄悄睁开眼睛,看见舅舅沉着脸坐在炕沿上,而舅妈坐在地桌旁的凳子上。这就是她的舅妈,长长的脸,瘦小的个子。看起来得比高大魁梧的舅舅矮一半。
舅妈站起来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热去。”
“吃啥?我吃得下嘛!”舅舅把手中的烟头在炕沿上狠狠地摁灭,弹到地上。
“行了,我也不跟你较劲儿了。你都把孩子大老远地背回来了,我总不能再撵出去。咱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以后哇,我有照顾不到的,你可别跟我闹别扭。”舅妈说完起身到外屋去了。
舅舅那紧绷的脸上总算松弛下来了。他侧过身来看看躺在炕上的冰儿,冰儿赶紧把眼睛闭上,生怕被舅舅发现她已经听见了刚才的那番对话。
“冰儿,冰儿,快起来,起来吃点饭。唉,这孩子,已经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舅舅把冰儿从炕上拽起来,小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脑子里昏沉沉的。两天来发生的事让这个似懂非懂的小姑娘变了个人,大人们告诉她爸爸死了,妈妈也跟着爸爸死了,她看见了那殷红的血,顺着妈妈的棉裤角流了下来,妈妈的棉裤背后一片血红,雪地上腥红的一片,一片……
她被吓坏了,躲在一旁瑟缩。围过来的大人们把妈妈抬走了,抬走了。
她只记得她看见舅舅哭了,她也跟着哭。她哭着要妈妈,让舅舅把爸爸叫回来,舅舅没有动,叔叔大爷婶婶阿姨都哭了,她很奇怪。爸爸说过,大人没有眼泪,爸爸妈妈从来都不哭。她真的糊涂了。她愣痴痴地被大人们扯来扯去,一会儿换衣服,一会扎白绳,直到今天上午舅舅要带她走,她才反过神来,哇哇大哭起来,她不要去舅舅家,她要在自己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大人们说,她没有爸爸妈妈了,她不相信,爸爸那天早晨临上班前还答应她,等她过生日那天给她买一个洋娃娃,跟英子的洋娃娃一模一样的。她就快过生日了。
舅舅硬是把她抱上了小型车的驾驶楼。车开出老远了,她还在抽泣,后来,她就睡着了。
从这一天开始,小冰成了舅舅家的一个新成员。她幼小的心灵还不能估计到自己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的一切都听从着命运的安排,许是天堂,许是地狱,都不能得知。而事实上,她既没有进天堂的福气,也没有下地狱的晦气,她只是生活在一个实实在在的贫穷的职工家里,舅舅收养了她,却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照顾她、爱她。她就像一株从岩石的罅隙中钻出来的冰凌草,独自呼吸着早春的寒冷与凛冽,坚韧地伸枝,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