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半明时
二月里,四爷府里下了聘礼。
因不是嫡福晋,只需向内务府通报。可四爷府里下聘之首饰、金银、绸缎等物甚丰,以大婚成礼而定。东珠自乌木箱里拿出一条珍珠链子,成色天然,十分圆润,笑道:“这个四爷,都说要到六月才有吉日,偏这会儿巴巴地送来聘礼,这一刻也等不了了。”说毕向翠翘斜去一个眼神。
翠翘让她坐好,递了一碗冰糖燕窝过去:“怎么越发没有消停的时候,十三阿哥来了,我可没法交待。”
东珠嘟了嗜嘟嘴,问道:“阿玛怎么样?”
翠翘说:“什么?”
东珠说:“你和四爷的婚事,先前不是还闷着生气。”
翠翘说:“他也是为我好。”
东珠点头说:“话说回来阿玛是怕四爷对你不好。”大概并不知道,四爷宝贝着她什么似的,可他处事向来低调。马尔汉这次回了京城,他频频来往于府中,大概来得殷勤,马尔汉渐渐也不那么排斥。
东珠说:“听爷说,皇上要将畅春园后面的圆明园赐给四爷,要搬过去住么?”
翠翘说:“他前些日子到是带我去看了,只问喜不喜欢,可没说住不住。”
东珠噗嗤一笑,扭着翠翘说:“那还不是一个意思,难不成非要说这里做新房,你羞不羞?”
翠翘叹了一口气,心想,离十七岁的生辰越来越近了。
婆子进来问话,说是夫人要去八阿哥府里,问小姐午是否要同去。
正月初五寅时,八阿哥侍妾张氏,产下一名男婴,取名弘旺,如今正好满月。八阿哥如今快到而立之年,这个儿子却是长子,算是来得迟了一些。淳敏备了礼要过去庆贺。
翠翘随淳敏进了八阿哥府里后院,张氏躺在床榻脸色有些欠佳,说:“都一个月了,只是身子不大好,所以大夫也没让下床。”
淳敏问:“小阿哥呢?”丫鬟又从另一间房里抱了个小人过来。
东珠与翠翘都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小孩,觉得好奇,不住地逗弄孩子。东珠揪着他的小脸,逼迫他叫姨。张氏和明敏都笑了,淳敏说:“那会叫,牙齿都没出齐。”
东珠去瞧他小嘴,果然一颗牙也没有。
淳敏说:“瞧瞧,都快当额娘的人。”
众人都笑了一回。张氏这才想起来,问道:“十三福晋也快了吧?”命人去端软椅来让东珠坐。
因探问小阿哥的内眷很多,淳敏在后院张氏的屋子里坐了一会,正要出来,丫鬟来报说:“四福晋来了。”四福晋端琳进去,她们出来,正好在天井里不期而遇。
小丫鬟为端琳打起帘子:“四福晋小心。”
张氏见端琳进来,笑道:“姐姐坐。”
端琳环顾了一下屋子,方才坐到张氏面前,也不坐在离得远的软椅上,倒是直接坐在床榻边上,问张氏:“身子可好些?”
她问得殷勤,张氏坐了起来,端琳为她垫好背后靠垫,张氏方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其实原本也就没有什么,她又不是嫡福晋,侧福晋也算不上。生产前探望的人并不多,大概是母以子贵,这孩子又是八阿哥的第一个孩子,她仿佛一夜之间就矜贵起来了。
张氏让人抱来小阿哥,端琳说:“抱来抱去做什么,才满月的小孩子不都一样,让他歇着吧,今儿也不知要抱多少回。”
张氏倒是笑了:“还是姐姐贴心。”
端琳又问:“取名字了没?”
张氏说:“弘旺,宫里头取的。”
端琳说:“对了,前些天去给德妃请安时,正巧遇上御药房的方老太医,讨了个药方。连药也一并带过来,你也不必费事再让人筹办。”端琳叫杏儿拿了张单子来递给张氏,又说:“每服三钱,专冶你这种眩晕头重。”端琳前阵子来探过她一次,她在她面前无意提了一回,她竟记住了。张氏道了谢,心里倒是满心感激的。
杏儿将捆好的药转给旁边的丫鬟,在旁说:“这上面的芎这味药不好找,我家福晋可让乌总管跑好些个地方才找到。”
端琳怪杏儿多事,张氏说:“倒是有劳姐姐上心了。”
端琳问:“八爷来过了没有?”
张氏腼腆一笑,旁边的丫鬟说:“早上才刚走。”端琳说:“那就好。”说毕拍了拍张氏的手,端琳从外面来,手指还犹凉,嘴里说着极好,脸上只淡淡一笑。张氏早听说了四爷府里要取侧福晋的事,这事天经地义,谁管得了啊。可管不管得了,和愿不愿意自然是两码事。
张氏忙说:“姐姐怎么不为四爷生个一儿半女的?”
端琳倒是笑了,她愿意未见是他愿意呢,端琳说:“那能说有就有。”
张氏说:“这倒是,那侧福晋是哪家的?”
端琳说:“马尔汉家的次女。”张氏“哦”了一声,想起适才翠翘那张脸来,说:“倒是个标致人儿。”端琳说:“可不是,要不然怎会把四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说完就后悔了,活脱脱她似一妒妇一样。
可端琳心中到底有恨,只是不敢言。
仿佛上天有心成全她,离婚期越近,翠翘倒是病倒了。
淳敏在府里张罗着为她治病,四爷常常到马尔汉家去探望她。他这晚为翠翘送了一件稀奇的礼物。她那时突听得院内花圃里细细碎碎的声响,翠翘闻声寻去,那是一只极小极小的小狗,水灵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可怜。翠翘正待将它抱起,小狗回头,她倒惊得退了一步。
四爷笑着说:“别怕。”
翠翘问说:“它怎么会有翅膀?”
四爷说:“它是朔漠之中的飞狐。”
翠翘问:“它叫什么名字?”
四爷问:“什么?”
翠翘格格地笑着说:“我要给它取名字。”
四爷有些无可奈何地由她决定,翠翘玩心上来,决定要揶揄他一番,便故意说:“那它叫小四。”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柔情蜜意地望着她。
她得寸进尺,挑衅地问他:“怎样?”
四爷说:“好吧,你爱叫它什么都成。”
这样乖乖就范,倒让她有些不安,追问道:“当真?可是这样你会很没面子呢。”她微微倚过身来,偏着头看着他。
四爷说:“你高兴就成。”彼时,月色朦胧,四下里如烟般缥缈。这样的场合,不说些情真意切的话,简直就是罪过。
恨不得这月色长久,人亦长久。
可是不能了,不能了。翠翘眉头一皱,咳嗽起来。好不容易顺了气,四爷抚着她的背脊,问道:“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翠翘疑惑地望着他,她手中逗弄着怀中动物毛茸茸的皮毛,听四爷说:“从前的、我没有参与过的事情,一件一件我都想要知道。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想要知道。”翠翘微微一笑,随着她的起身,小四从她怀中跳了出来。翠翘握住四爷的手,十指扣起来,她说:“婉兮。”
四爷问:“什么?”
翠翘说:“虽然有点晚,但是第一件要告诉你的事,我叫——梁婉兮。”
他显然是惊住了,半晌才对答一句,竟是诗经上面的句子:“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翠翘浅笑:“我住在半山腰上的一幢房子,在这样微风起的夜晚,白色的窗帘会像波浪一般地被撩起,是很大的飘窗哦。”她害怕他不懂,用手比划起来,“我住的地方,离大清有好几百年的时光,你明白吗?我存在的时候,翠翘没有了。”她顿了一顿,方说:“你也不在了。”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眼里闪出水般韵律的眸光,四爷的心像是被利器划过,无声却很痛。没有他吗,他去了哪里呢?他身边没有她,怎么可以没有她,那是好几百年的时光呢,好几百年的孤独时光。
四爷紧紧将翠翘搂住,柔声说:“我要你伴在我身边。”翠翘说:“爱新觉罗·胤禛从来没有娶过兆佳氏的女子。”可婚期已定,四爷心里一急,问道:“你想反悔?”她明明答应过他。翠翘说:“我也想要赌赌看。”
她看到他孩子气一样的笑容。
翠翘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说道:“你还记得占木拉吗,就是在木兰的时候,随十四爷来到木兰的占木拉。”
四爷说:“钦天监里苏尔特哈什的师兄?”
翠翘低头说:“原来你已经见过苏尔特哈什了。”
四爷问:“怎么问起他?”
翠翘目光一沉,挣扎了片刻,隐晦地说:“史书上从来没有记载过翠翘的生卒时辰,但是占木拉说她每世都活不过十七岁。”
四爷愣了片刻问道:“什么意思?”他下意识拉住她的手,很用力。
翠翘说:“你相信我吗?就算没有翠翘在这个世空,我还是能来到你身边,你相信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其实一点也不害怕死亡。”
她话里有话,四爷倒不那么放心了,问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情?”怪不得他听东珠说,她把最爱的马送回了西山,她把他与她的书信整理放在匣子里,她让一切事情井井有条,是因为……
翠翘轻轻一笑,撒娇道:“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一句话,我想听听看。”
四爷说:“什么话?”
她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俏皮地说:“你不说我就不要嫁啦。”
四爷眼里闪出柔光,心里极是甜蜜,嘴角也牵出笑来,他清清了嗓子,说:“我……”他抬头看到她满眼的笑意,却是说不下去了。
翠翘等了半晌,下面的话却是迟迟听不到。
……
初春的天气,又是晚上,他们在天井里呆得久了,倒有些寒意。淳敏命了丫鬟过来叫二人用宵夜,那暧昧气氛霎时被打断了。翠翘难免有些失望,扣了四爷的手说:“吃宵夜去。”
她扣着他的手一甩一甩,近来他越发喜欢她这样的亲密动作,她走在前面上了石阶,回头来对他笑了一笑,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那声音低得像哄哄声,翠翘心里一震,仿佛是听到了,又好像是幻觉。
四爷说:“你呢?”她倒格格地笑开了,淘气地说:“那我先欠着你的。”
她以为能等到的,一定可以的。
哪知后来,三阿哥家宴,她伴他同去,竟然晕倒了。
她唇边的血色在喘气声中慢慢褪去。四爷喝道:“快传太医!”翠翘昏睡了一日,并不见人醒来。太医心知凶多吉少了,可是他不敢说。
后来四爷逼问得急了,太医说:“若是熬得过今晚,就有希望;若是熬不过……”那时他们站在翠翘的床榻边,四爷越过太医的肩能看到翠翘的脸,那么安静,好像睡着了一般。
那天晚上四爷守在她身边,他频繁在夜里惊醒,叫她的名字,他会莫名害怕地扣住她的手腕,摸到脉动,他才觉得安心。第二日清晨,她还是没有醒来,他叫她的名字,翠翘的眼眸突然动了一下。他心跳都快要止住了,只怕自己看错,更加抑制不住地叫她的名字,翠翘缓缓睁开眼来。
他蓦地笑了,长吁了一口气,轻吻她的手心,问她要不要喝水。
翠翘微微移动了一下,她仿佛还不能及时搞清楚状况,可这一移动,全身的疼痛令她不由得闭眼蹙眉。翠翘想说话,却是连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他定是守了自己一整夜吧,她笑了一笑,苍白地脸上仿佛开出一朵花来。
他转身为她取水,他到这一刻才知道,她对他那么重要,他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在乎着她,他一边倒水一边说:“今年秋天,我们去草原吧,你不是念叨了许久。”他会放下所有的事情,陪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耳伴有轻微的响动,四爷回头,只见翠翘眼角流出双行清泪,四爷说:“我去叫太医过来。”
翠翘喘着气说:“痛。”心痛,那里心中低不可闻的声音。
四爷只得说:“我知道。”十指与她紧扣,她向来喜欢这样握住他的手。她努力喘息,四爷觉得不妥,向外面喝道:“来人!”
翠翘反手握住他的手,提高了声调,断断续续地说:“你那天晚上问我……”
她虚弱得没有力气的样子,让四爷觉得揪心,他忙说:“以后再说。”
她摇了摇头,直盯着他的眸子,说:“我……你……”
扣住的十指突然间松开了,四爷心里划了一道闪电,只觉得并不真实,恍然若梦,一定是在做梦!他用力去扣她的手指,手掌绵软如旧,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反手将他握住。半晌,四爷却笑了,喃喃道:“翠翘,你算计我,你竟然算计我!”
……
康熙四十七年的春天。
如今又到了春雨绵绵的时节,昨日下的一场雷阵雨,到今日还淅淅沥沥地飘扬着。
轿子在四阿哥府停了下来,六级台阶上是一对惟妙惟肖的石狮,眼神永远那么的怒目而视。暗黄色的长条流苏在空中荡出一道弧线,他下了轿,守卫统统跪下来请安:“四贝勒吉祥。”他穿过银安殿,听到天井里踢踏的雨滴,术尔齐自天井里走来。雨水打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上,花叶残落了一地,却弥漫着一种新清的梨花香气。四爷心里咯噔一响,这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站在太和斋大门处避雨,突然忆起仿佛许久许久前的那么一天,也是这样一个微雨的天气,她收了伞,发尖带着雨珠,湿成丝丝缕缕。她半拎起裙摆,俏皮地跺着脚……
四爷心里一会暖,一会冷。他在太和斋站了一会,天色越发暗了下来。天空中黑得没有星子,就好像他心上缺失的那一角,暗沉沉的没有天光,得不到救赎。
他不相信她的话了,她要他等着她回来,可是她迟迟不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就是一把无情的刀子,什么都可以剪断,什么都可以磨灭,当然也包括情丝。他不相信她了,从来都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他不吃她那一套了。
他根本不需要等着她回来,因为他爱着的那个女子,一直在他心底,从不曾离开。只屑轻轻回首,月半明时,她站在火树银花的街心,远山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