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日胤禎在东暖阁与皇上用膳。
梁九功安排御膳房的人上菜。皇上间或问胤禎:“折子都看完了?”
胤禎点头称是。
皇上问道:“策妄阿拉布坦,你还记得么?”康熙三十五年的战事,对于胤禎来说,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忆,只是童年里的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哥哥们都出了京城,母亲德妃偶尔会提到说战争。
他对康熙三十五年的战事,所得来自于多年前西陲外官们千里传来的折子,和康熙四十九年去寻****六世途中那些对于策妄阿拉布坦的传言。传言来看,他也是近中年的一个男子,却让人如此避讳,连皇阿玛都不得一提再担。
皇上说:“我听说拉藏汗的儿子丹衷要成人了,策妄阿拉布坦要把女儿许配给他。”拉藏汗?胤禎前几年一直在关外生活,这个名字大名鼎鼎却是有所闻的。这些看策妄阿拉布坦和拉藏汗总是不和,这样一来,也算一件好事。便说:“这样也好。”
皇上高深莫测地笑了:“说好坏尚是未知数,胤禎你生好学着。”
胤禎自幼聪明,又很明白皇上的心思,想了想,便说:“儿臣明白了,如果联姻成功,以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大清多一个敌人。”
皇上又问:“不错。然后呢?”
“若不成功,要么维持现状,而失去姻亲使他们反目,这于大清有利。要么,策妄阿拉布坦吞并西藏。”
皇上点了点头,便说:“我已命琮律出京长期驻守在伊利城附近,以备不时之需。”
胤禎奇道:“琮律不是一直是皇上身边禁军统领。”
皇上向梁九功挥了挥手说:“把牌子拿过来。”
梁九功拖了一个托盘上来,是个禁军领令的调遣军牌。
皇上推到胤禎面前。胤禎抬头疑惑地望了皇上一眼,一时不敢接。
皇上只说:“好生收着。”
这边正吃着,李德全从外面进来,皇上的午膳一向要到午时过后,李德全见皇上已经和膳,忙收了脚步要出去。
皇上却看到了他,梁九功上前问什么事。李德全说:“二贝勒昨儿个钓了些鱼,送了些进宫里来,都是些新鲜的。命奴才来通告一声,好运进宫来。”
太子被废之后,又收了爵位,宫里都称二贝勒。宫里素来有规矩,非宫中之物,要由内务府签了字取了牌才能进宫,李德全心思,二贝勒让人送东西原是孝敬皇上的,由内务府签字着实有点喧宾夺主,这才敢来问皇上的意思。
皇上问:“去哪钓的?”
李德全说:“这奴才不知,不过二贝勒常去运河和辽河会和的牛庄,应该是在那里。”
皇上又问:“都有些什么鱼啊?”
李德全是有备而来的,忙从怀里拿了单子,念道:“鲢鱼五尾,鲫鱼四尾,鳊鱼三十二尾,杆条鱼一尾……共计六十三尾。”
皇上听到这里将筷子一丢:“他这哪里是独自一人去的,一定是一帮子人簇拥着前去。”李德全觉得这事原本是件事,也不知皇上何故生气,当下只得站着不动。
胤禎在旁说了几句好话,让李德全下去。李德全只得硬着头皮问道:“这些东西是全数退回二贝勒府去?”
退回去只怕二哥面上无光,胤禎忙说:“二哥也是一番好意,送到御膳房去。”话虽这样说了,可是李德全并没有退下去。
梁九功会意过来,对李德全说:“李公公随我去取通行合符。”
可是不一会,梁九功又折回来,皇上与胤禎方聊得开心,梁九功说:“皇上,通行的合符昨儿个都给派出去了。”意下之意是恐怕要写道手谕。皇上沉着脸不答,胤禎见梁九功向自己看了一眼,便说:“皇阿玛我还有一道折子落在乾清宫里,正巧要去取回,我陪着你一道去。”
皇上素有午睡的习惯,对胤禎说:“你自个去取吧。”又对梁九功说:“你把玉玺取出来,手谕让十四阿哥去写。”
胤禎一怔,忙说:“皇阿玛这……”传位玉玺,这世上除了皇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碰过。
皇上笑道:“今儿你倒比朕哆嗦了,不当朕的话是圣旨。”
梁九功磨墨,胤禎在乾清宫宽大的御台上,写了一道手谕。因有所避讳,胤禎只是站着,龙椅就在身后,朱红高大的门打开着,能看到乾清宫外的宽大走廊,以及更远处的乾清门。
乾清宫里没有旁人,又是高处的御台,俯视着一切,让所见之物顿时觉得渺小。梁九功双手捧着玉玺的盒子,胤禎自盒内取出玉玺,不由恍然出神。乾清宫,大清传位玉玺,这小小天地,竟主宰着四方风云。
朱印落在纸上,也不过四四方方一块。天地未曾变成色,风云亦未涌动。胤禎对着梁九功笑了一笑:“大清国这样沉重,我原以为这玉玺臂力三千的人也未必能拿得起呢。”原来江山也不过如此。
梁九功去而复返,胤禎找着了早上落在这里的折子,正要出去。梁九功忙问:“皇上问十四爷午后还有要事要忙吗?”
胤禎说:“我原打算回兵部一趟,不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皇阿玛有什么吩咐?”
梁九功上前说:“皇上说如果十四爷没要事的话,让奴才把南书房的折子拿过来,万岁爷说,让十四爷就在乾清宫里批了。”
胤禎怔了一怔,梁九功说:“皇上说了,折子有好些册,让十四爷务必在酉时阅完。”
虽是如此,胤禎思量半晌,对梁九功说:“把折子拿去暖阁外屋。”
皇上睡在暖阁内。
胤禎批到一半,有个小太监进来,胤禎以为是送茶水的,让小太监给自己倒一杯过来。抬头方见得是一碗药水。胤禎问:“这是给谁的?”转而一想,这话可是白问了,东暖阁里,自然是给皇上的。
胤禎心思,倒没有听御医说起皇上生病的事情。正胡思乱想,里间传来皇上的咳嗽声,梁九功出来,端了药进去,胤禎在外听到皇上问话:“十四阿哥呢,可在批折子?”
梁九功说:“在呢。”
胤禎两三步快速进了里屋,皇上歪在炕上,见了胤禎笑道:“朕不是让你在乾清宫里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胤禎问:“皇阿玛生病了,怎么不传太医?”
皇上说:“这话说得,没瞧过太医,这些个药倒是朕自己胡诌出来的不成?”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皇上问:“折子都看完了?”
胤禎回说:“还有几本。”
皇上点头,让梁九功去拿来给他看看,又一面对胤禎说:“有些东西朕可以教你,有些东西你需要自己去学习。你可明白?”胤禎点了点头。
皇上圈了一份折子:“湖南这一份粮仓数目定然是假的,他们只怕是报少了朝廷要怪罪。想来才过了水患,那会有这样的数目。也不要让他们贡上来,只教他们分散了才好……”
这边说着一路说到戌时一刻,梁九功掌了灯,南书房来了个大臣说是兵部隆科多大人求见皇上。梁九功引了进来。隆科多见十四爷在,一并行礼,说:“驿站从军营传了消息过来,和硕公主和额驸从塔密尔到京城来了。”
胤禎一听心中大喜:“你是说六妹和策凌要回京了?”
隆科多说:“是的。”
皇上问:“怎么突然回京了,没说什么事情么?”
隆科多微一踌躇,道:“和硕公主重病。”
皇上重重一个咳嗽,吩咐梁九功:“将朕所乘之轿驰往驿站,接公主回京,并赐住慈宁宫。”
远嫁的公主突然回京,行程如此仓促,又传来重病的消息。胤禎暗暗猜到了,六公主一定病得极重,否则依策凌稳重的性子亦不会千里带着重病的她回京。
公主进京的前一夜,策凌传来简报,只要简单进城,千万不要讲什么排场,六公主身子已经受不住了。虽然还没有见到人,胤禎心想只怕凶多吉少。这一晚竟是辗转难以入睡,她康熙四十七年嫁到塔密尔时,才十八岁。如今不过几年光景,人竟已油尽灯枯。
胤禎这晚睡不着,夜半时轻轻推开西厢的房门,屋内有一种淡淡的熏香味道。婉兮已经入睡了,胤禎轻轻踱到床边,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来瞧一瞧她。她并不知情。可白天,他却不同她说上一句话。
婉兮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想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纠结在一处。胤禎在床边坐了一会,又轻轻地出去了。听到轻响,婉兮这才睁开了眼睛,早在他进来,她就已经醒来了。
第二天,他破天荒来找她。还是清晨,他在院子里问丫鬟她醒了没有。婉兮打开房门,胤禎垂下眼去,看着地说:“六公主今天和额驸回京,你跟我一起进宫吧。”
婉兮见他脸色不好,小心问道:“是宪琳?”
胤禎不由得望了她一眼,婉兮怎么知道六公主的闺名?
因是要赐住慈宁宫,接宪琳的轿子从西华门进紫禁城,皇上亲自在慈宁宫门处等着。同来的还有几位在京的阿哥,婉兮随福晋们站得远些,听到皇上说,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非常宠爱这位六公主。
这慈宁宫原是太皇太后的居所,宪琳小时候常常被太皇太后召到居所玩耍,太皇太后还笑着开了一回玩笑,说等到宪琳长大了,要她入赘个额驸进入慈宁宫去。后来太皇太后过世了,宪琳也嫁到塞外,这慈宁宫一直空着。如今宪琳回来,住进慈宁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婉兮见过皇家迎人的大排场,上次胤禎从关外回来,连街道都要肃清。快到午时,小太监从西华门那边跑过来说,来了来了,众人都扬着头等宫轿过了。等了良久,却见一个行人自永康右门走来。
婉兮愣了一愣,这位额驸是怀里抱着公主一路走过来的。
策凌走得极慢,生怕怀里的人醒来似的。这一路车马劳顿,她身体不好,已经很吃不消了。宪琳不是任性的女子,就算她知道自己大限快到,就算心里总是念念不忘京城的一切,可是她从来不对他有过多要求,是他心痛她,带她回来的。
即使动作轻微,可是生病使她觉得敏锐。四周都有人,光线散开又聚拢。宪琳在策凌的怀里动了一动,睁开眼睛,见到一个明黄色衣边的老人。
宪琳笑了笑,轻轻叫了一声:“皇阿玛。”
她向后一望,人群中见到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宪琳便笑着说:“谨儿,快过来。”宪琳对皇上说:“皇阿玛,她是我的谨儿。”
策凌与女儿想要君臣行礼,皇上一手拖起他的手臂:“快进去。”
宪琳微微一偏头,见到从前几个皇兄也在一一扫过去,目光落在婉兮的身上。宪琳笑了笑,对策凌说了一句话,策凌微微一怔,抱着宪琳走到婉兮的身边。
宪琳挣扎着下来,策凌扶着她,她拉起婉兮的手说:“翠翘,你还记得我么?”这话一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婉兮微微一笑,另一只手拍在她的手上说:“我当然记得你。”
皇上开口说:“宪琳,你还病着呢,朕已经传了太医过来,先进宫去。”
策凌抱宪琳进去,几个皇子福晋在外面等候,梁九功来宣旨:“皇上说今儿让阿哥福晋们先行回去,等六公主休息好了,再宣进宫叙旧。”
众人得了旨都要向外走,梁九功叫住胤禎和婉兮:“十四福晋,额驸说让你先等一等。”
梁九功领着二人到慈宁宫花园的临溪亭边稍坐。
等太医都走了之后,策凌这才出来。
胤禎问:“太医怎么说?”
策凌说:“只是说身子寒气重。比起京城,塔密尔对她来说是苦寒之地。难为这些年她一直接在我身边。”
婉兮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难为她呢?”
策凌问:“是这样吗?”
婉兮说:“也许一开始她不喜欢你,讨厌你的家世,讨厌你娶过妻子,讨厌你还有两个孩子。但是她现在应该很爱你,因为在木……”婉兮突然闭了嘴,策凌见她突然没了下文,抬头询问。婉兮生硬地说:“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你对她更好。”
胤禎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一语不发,只有当她的话被她自己突然打断的时候,他抬起头仿佛不经意一般看了她一眼。
宪琳要见婉兮,她半卧在床上,拉住婉兮的手,将她错当成翠翘。谁也没有解释,由着她错下去。
康熙四十七年,皇上要将她下嫁给喀尔喀赛音诺颜部的策凌。她当年也闹过,如今想起来还真让人有点不相信。母妃好说歹说,她好不容易同意了,木兰秋弥的时候见到他,却听人说,他原来早已娶过妻,妻子病亡之后,还是给他留下了二个孩子。宪琳那时还小,自己都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如何能做得好人家的后母。
她惶惶不安,央求母妃给皇上求请。可是大清为稳赛音诺颜部,这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得回来。母妃教她死了心。她绝食,终于有一日体力不支而昏倒。她后来见到了她,翠翘。她对她说:“宪琳,你听我说,没有那么糟糕。”
怎么不糟糕,她那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可翠翘对她说:“宪琳,你连死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宪琳哭着说:“我讨厌赛音诺颜部的人,讨厌他的家世,讨厌他娶过妻子,讨厌他还有两个孩子。”她那么讨厌他,如何与他成亲?
翠翘那时安慰她说:“那也至少等你试过了,你再寻死,那样才不会有什么遗憾。”
她信了她的话,却有了更多的遗憾。宪琳没有想到自己会先于他离世,如今拉着婉兮的手,只是默默掉泪。
皇上没有料到宪琳的病已到了这等地步,当晚原本还有些欢迎她的晚宴不得不取消了。
婉兮回府早早就睡了,午夜梦醒,觉得边身多了一人的影子。婉兮微微转过脸,像无数个夜里,她被他惊醒是一样,她紧闭着眼,仿佛自己还在熟睡。
胤祯借着天光,看到她熟睡的脸,脸色红润而恬静。一缕头发垂下来,发尖落在嘴角。胤祯伸手为她捋开,指背滑过脸庞,却是说不的细腻柔滑。胤祯轻轻叫了一声:“婉兮。”睡梦中的人完全没有反应。
半晌,他方自言自语地说:“以前宫里的嬷嬷给我讲过。在长白山下有一座天池,从前有一位名叫佛库伦的天女,和她的姐姐淋浴于池中,神鹊衔着朱果被她误食,她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孩,为他取名爱新觉罗 雍顺。”
他顿了一顿,又说:“长白山,我也曾去过。你一定不相信,竟是为了你。在我没有见到你之前。”
胤禎拉着她的手抵在他宽阔的胸膛。婉兮几乎能触到他的心跳。他说:“婉兮,我这里痛。”
也许因为闭着眼让感觉更为敏捷。婉兮的心仿佛被缚束,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星夜中恍然明珠。
胤禎没有料到她会醒,发怔的一瞬间有些狼狈。他仓促间站了起来,要向外走。她坐起来叫住他。胤禎脚下一顿,背对着她,对着夜空幽幽地说:“你何必再骗我,你记起来了对不对?翠翘。”
翠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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