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之夭夭
十一月八日是坠梦楼开业********,这一天所有来坠梦楼的人酒菜歌舞均免费,而且还会举行一个绣球大会,接住绣球的便是坠梦楼的贵人,可独拥花魁娘子一夜。
此时楼下已是人山人海,宽阔得朱雀大道都被堵死。首先出来的是楼里的小厮,虽是最下等的人依然身姿窈窕,眉清目秀。铺席布茶,一举一动优美自然。
楼下便是一阵呼叫,待得桌椅都摆好了,坠梦楼里的姑娘们盛装而出,如花美眷看得人眼花缭乱。噪哗大胜,女子们向客人们福了福身子,便开始舞,但见衣鬓楚楚,幽香细细,丝竹管乐绕耳不绝,楼下已是人声鼎沸。
衣袂云鬓随着舞步分合,一女子怀抱绣球,于数十舞女中冉冉走来,足灿莲花。她一身雪白衣衫,从盛装起舞的女子之中走来,优雅闲适,娉娉袅袅,犹比起舞多了万千风姿,似一抹云彩从花团锦簇的背景中飘然而来。一根银红的带着束起三千青丝,则似白云聚扰的山涧里忽而一抹彩霞飞舞。
但见她眉如远山舒徐却笼着愁雾,眼似秋水带着淡淡的幽怨,唇不点而红却抿着忧虑……竟比她那身段更意蕴万千。楼底人痴痴的望着她,一时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都成了她的背景!
她不言不语,只是恭身向台下诸人福了福身子,眼神若有若无的扫着台下,似在渴盼着某人的到来,终于化成失望,一抬手,绣珠抛出。
她死心的闭上眼,却忽见一道绯色身影凌空而起,只惊鸿一跃,已落在台上,手里拿的正是她方才扔下的绣球!
楼底人惊艳的看着突然而来的男子,他秀长的发端凝浓黑,如一方砚台,那一袭桃色的衣衫,仿佛采万千桃花于砚台研碎成墨,再用笔精心涂抹而成。而他的脸,却是砚台磨尽千红之后斟酌出的一首好赋。
桃衫半拢着,露出雪白的衣襟,如三月的桃花不期然遇到了雪花,演绎的一场温凉又浪漫的邂逅。
他侧倚在栏杆上,摇着手中折扇,微眯的桃花眼浓黑的似能滴出水来,潇洒又慵懒的样子,让人不由得便想起“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皖青眼里眉梢的忧郁都化成笑意,她没想到楚赋竟会为她抢绣球,她虽在青楼但也只委身于他,此次不得已抛绣球心里着急不已,竟意外的见到他来了能不高兴?
“楚郎是你!”她喜不自禁的搀着他的手臂,楚赋只一笑,如珠玉光华,众人不由得呼吸一窒。
只觉如云霭的般的皖青在他面前也似凝成一段雪白的缎底,而他,就是那缎底之上精心刺绣出来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倒是程妈妈先从惊怔中醒过来,热情恭维,“哟,楚公子,您对我们青儿真是情深意重啊,竟然亲自来接绣球!才子佳人,必是千古佳话啊。”心下却是愕然,楚赋是当今圣上的表弟,礼部侍郎,楚家世代从商,富可敌国,他从来不屑与这些人争。前些日子她已向他吐露要皖青抛绣球,他当时并没有否定的意思,为何今日又突然过来接绣球?
楚赋俊美如工笔雕刻的脸上挂着又玩世不恭的笑,不置可否。
“姑娘们,快来迎接我们的贵人!”程妈妈招呼着,众女子纷纷前来,楚赋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把玩着折扇,漫不经心的道:“我怎么觉着今儿这里少了一个人啊?”
程妈妈一愕,“姑娘们都在此啊?”
“是吗?”他依然倚在栏杆之上,垂敛着眼笑得慵容,程妈妈却忽觉得脊背一阵恶寒,再也不敢打马虎眼,“公子说的莫非是苏可约?”
明明要找的就是苏可约,听她说出来了,他却似乎才发现一样,疑问:“哦?她没来吗?”桃花眼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众姐妹,“真的没看见她呢。”
“还不快叫苏姑娘出来迎我们的贵客!”似乎有戏!而她也是一个爱看戏的人。
不一刻可约便被叫来,一露面便听见惊叹声此起彼伏。楚赋好整以暇的倚在楼栏上,但见她一身青衣寒素,脸色苍白便显得发色乌亮。楼上风颇大,吹得她娇喘微微,恰似黑色枝杆上,一片绿叶包裹的白梨轻颤。让人无端起怜惜之心。
她没有皖青的绝色美貌,然一举一动除了病态的柔弱纤楚,更有一份瘦梅的清铮英傲。
“哦,原来是苏姑娘,别来无恙否?”他像是才认出来是她,笑得温和儒雅,可约却觉出一份不怀好意来。
娇喘微微的身子却冷然一摔袖,“见楚公子能无恙,实属大幸。”上次受伤未好,加之寒疾又发,身体绵软无力,正在休息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当然不乐意。
“承蒙苏姑娘如此抬举。”他终于站直身子,摇着纸扇,步履闲徐的走来,在她卧榻之侧坐下,侧着身子,卧榻本就狭小,这样一来更是拥挤,几乎身子贴身子。
可约皱眉,楚赋却自如的摇着二郎腿,“我今儿无意拣了一个绣球,心下欢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想请大家一起来玩。不想姑娘也来了。”他这样说倒像不是他请可约来,而是她自己来凑热闹般。“那就一起玩耍好了。”“玩耍”二字说的极为轻佻,眼里却是恶劣的笑意,可约心头不由得便是一警,他又想做什么?
“本姑娘一向不喜欢玩耍。”蓦然看到楚赋眼底的挑衅,他既然都指名叫她了,若不奉陪岂不显得怯弱?“但楚公子都如此盛情相邀了,不陪岂不失了礼数?就算不给楚公子面子,这坠梦楼的面子还是要留的吧!”
楚赋却似没有听见她的嘲讽,纤长的手指描绘着绣球上的花纹,“是呢。苏姑娘是坠梦楼的人呢。我今儿可是你们的贵人呢。”可约看见他眼底蓦地闪过一阵阴邪,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妙,似乎中了楚赋的圈套了!
“既然是贵人,是不是任何请求都被许可呢?”他说话时看向程妈妈,眼光却分明的落在可约身上。他怎么会无端的接绣球,他接绣球必然有十足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便是——羞辱苏可约!
他怎么允许被一个女子挫败!他必须要扳回那一局!
“这是自然。楚公子你有何要求?”程妈妈腼着笑脸,期许的看着这场戏如何发展。
“要求?”楚赋假意沉思了一下,折扇有一下无一下的敲着掌心,“也没什么。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手指摩擦着下颌,目光打量着可约窈窕的身姿,忽来了兴致般一拍脑门,“俗话说:窕窈淑女,君子好逑。这样好了。今天咱们就除去衣衫看看苏姑娘这副‘艳艳桃花骨’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至从上次楚赋做了那词,苏可约生就一副桃花骨便在尘瀛流传开来,谁不想看看令楚公子都称赞的女子是怎样一幅艳色?
口哨声、惊叫声、赞同声不绝于耳,有人已急不可奈的催促,楚赋好整以暇地看着可约,等着她求饶。他楚赋从来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失了颜色,更何况这个女子还令他如此挫败过,他不扳回这一局此后如何立足江湖?
然而可约只是傲然的看着他,面色都未见变一下!
那样的眼光对他是绝大的讽刺,楚赋心底愤怒,却慢条斯理的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他知道,此时对苏可约来说,最折磨人的是时间,等的越是久,心志越是不坚。他就等到她心志最不坚的时候向他求饶!
可她竟比他还要悠然自若,笑语嫣然的与身边的人谈笑,接过杏儿奉上的茶优雅从容的细品着,还客气的递给他一杯,“楚公子要不要尝尝,这是雨后的龙井呢,入口清香,沁人心脾!”
楚赋彻底恼了,优雅的牵起她的手,走于台前,在她耳畔魅惑低语,“此时,任何东西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抬起手,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的胸襟,“除了你的桃花骨。”邪恶地咬着她耳朵,“它都令我忘情了呢,想必台下的人只要看一眼,就会为你疯狂。”
桃花眼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眼底,扑捉每一缕惊慌失措!只要她求饶,他绝不会解她一个衣扣!他不想侮辱她,只是要她臣服!
求饶吧,苏可约,换取你的尊严!
然那个女子竟对着他,笑得睥睨鄙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愤怒之极,他伸手撕开她的衣衫,雪白的亵衣下如雪皓腕顿时暴露在外,纤细的脖颈仰的梗直,修长的锁骨蜿蜒,玲珑婉转的香肩半裸……
楚赋近乎贪婪的看着她的身躯,突然想将她揽在怀里遮住这外泄的春光!
就在他抬手之时赫然便见一道道红痕斑点出现在她如玉的肌肤上,越长越大,越来越多,只一刻便蔓延到脖颈、下颌……
红痕交错,斑点满身,如腐烂的尸首,惨不忍睹!围观的人再也不敢看下去,有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呕吐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楚赋暴喝一声脱下外衣裹住她护在怀中,“快停下!快停下!”
可约却对着他挑衅又残忍的一笑,“你想看桃花骨,我便卸下这身皮囊,让你看个清楚,怎么?你却不敢看了?”
“你……你……”言辞轻佻的楚赋一时竟无言以对。可约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口口血染红了楚赋衣襟,昏昏晕去!楚赋神色凄惨颓败的看着她,一纵身抱着她回房。
腐尸之蛊!她竟然用腐尸之蛊来对抗他!
那是从腐尸之中提炼的一种蛊毒,毒发之时如同身体腐烂,痛疼难忍!且对身体危害极大,她既然狠心在自己身上下这种蛊毒!
最狠妇人心!她竟然对自己也如此狠毒!
可约醒来便看见楚赋红着眼坐在床前,甫一睁眼便被他握着肩头,“你怎么能如何狠心对自己?你到底是不是人?”
她白了他一眼,漠视之。楚赋青着脸咬牙切齿,“你就那么恨我?那么不屑见我?”
可约累极无力与他言谈,这样却让楚赋恼羞成怒,“好!好!你既如此狠心那便再施一次腐尸之蛊好了!”扯开棉被,伸手便撕了她的衣衫。因是躺在床上只穿了亵衣,被楚赋一撕雪白的胸脯便露在外,可约又羞又恼,苍白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而楚赋的眼更红,猛地将她扯入怀中,唇肆无忌惮在她脖颈上啃吻起来,似乎要吃了她,吞了她!
他只是想令她臣服,为何越来越感到挫败?
他只是想报复她,为何这报复却令他如此的心痛难忍?
他吻着、啃着,忽然一股温热流入脸侧,抬首,便见一道血痕从她嘴角流出,蜿蜒如小蛇!而她眼睛大睁着,眸光湿润却一滴泪也没有流下!
她就那么骄傲,骄傲的流血也不肯流泪!
苏可约!苏可约!你狠!你够狠!
他忽然摔袖疯一般的冲出去!
“姐姐,楚府送来的请柬。”可约方才起床,看罢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写的什么?”杏儿疑惑的拿起请柬,不由得义愤填膺。“这楚赋简直欺人太甚!”
原来请柬上说今日楚赋第四房小妾诞日,请她去吃寿面并为他小妾唱一首寿歌。
那****当着那么多人面羞辱可约竟还好意思请她!若是平日这倒也罢了,可十一月十五正是苏序的祭日,他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么!
可约淡定从容的走至梳妆台前,容色有些苍白暗淡,昨夜梦里始终萦绕着家门被灭时情形,她几度梦魇,难以入眠。
“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不知道花儿为啥这样红!姐姐,我们也该报仇了!”五行教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何曾被人如此踩在头上了!
“你说怎么报复?”可约对镜描着蛾眉,漫不经心的问。
“给他下一只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果然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可约一笑,略有些暗淡的明眸皓齿一时烂然生辉,杏儿也看得呆了,“痛其身,乃最下等报复方法。”
“那要怎么报复?”杏儿疑惑。可约将挽起的长发全部放下,纤细的手指爱惜的从发间流下,“令其恨乃是中策,惭其心是上策。以德报怨才是上上之策。——挽个素髻便好。”
杏儿虽疑惑但她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便照她说,“身之痛毅志坚定的人都能忍受,这种报复只是一时解气。既然要报复他是因为痛恨,再令他痛恨自己也只是个平手,不足称快。让他惭愧是个不错的方法,可惭愧也会随时间而浅淡的。惟有以德报怨,让他从心里面忏悔,厌恶自己,这才是最上等的报复方法。”
“那要怎么报复他呢?”杏儿认真的给她挽着发髻,仍有些疑惑。
“楚赋最擅长的是什么?”
“当然是采花了!”杏儿毫不含糊的道:“‘浪子楚赋’号称‘万花众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约目光一凝,似笑非笑的道:“片叶不沾身么?那么我们便做一朵带刺玫瑰,扎扎他的手!”她没有带杏儿一起去,出了门雇了辆马车便向楚府去了。
车经过闹市时停了下来,隔着画帘听到外面吵杂声,她掀帘欲问何事,却见人群环伺之中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女子扯着一位青衣男子的衣袖,哭哭涕涕好不凄惨的样子。
那男子分明是舒词!可约狭促一笑,着车夫靠近一些,便听见那女子哭喊着,“你这负心汉,弄大了我的肚子就想走人,你这一走了事了,留下我一个人下半生怎么过活?你纵不爱我,也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虎毒还不食子,你这一走不是将我们逼上绝路了么……”
围观之人开始对舒词指指点点,“瞧他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
“都是娘生父母养的,他竟抛妻弃子,没有教养!”
“……”
口不几乎淹没了他,舒词百口莫辩,愤怒欲去却被女子死死拉住手臂,又怕用力伤了她垅起的肚子,一时束手无策。
那女子又哭哭涕涕道:“你若真对我无情,我便也罢了,这孩子我会一个人带着,你若还有些良心给我们母子一口吃饭的钱,从此我再也不会为难你了……”
这句话无疑引起众人的同情,“真是可怜的女人啊。妻子你不养儿子总该养吧。瞧你像是个有钱人,还在乎这点钱,快些给钱,别有了钱没了良心!……”
“……”
可约见他摸向腰间,显然不想多事,索兴用钱打发那个女人,可这一摸之下神情更见尴尬,便知晓,想必这位浮云般的舒公子出门并没有带钱!
于是对那车夫讲了几句话,那车夫挤到围观人群中,“瞧这位相公是不肯给你钱,小娘子,你既然与这位相公孩子都有了,可以告诉大家他身上有什么特点,说出来大家也好为你讨回公道!”
“对啊!说出来我们送这个负心汉到衙门里去!”
舒词看了眼那车夫,明白他是在帮自己,开口道:“在下胸前有颗痣,姑娘且说是在左胸还是在右胸?”
那女子一愕,眼看钱就要到手了没想到竟插了这一出,“呃……左胸。”
舒词好脾气的提醒,“姑娘可记清楚了,当真是在左胸?”
女子被他淡定的神情弄得一慌,忙道:“我刚说错了,在右胸。”
舒词笑了笑,“在下胸前并没有痣,姑娘想去衙门在下这便随你去。请!”率先便向衙门方向走去,那女子闻言忽然坐在地上,“哎哟,我肚子痛,要上茅房。”说着一溜烟跑了,哪里像个怀孕的人?
众人这才明白受了骗,指指骂骂着离开,舒词便向那车夫道谢,他已驾起马车,“是车里的姑娘帮的你。”
舒词正待向车里人道谢,马车一走,风吹动车帘,他隐隐只见车里一双通透的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冰肌如玉,唇红如樱,欲语还笑……车帘一晃已遮住那一双眼,马车悠悠离开,他却愣愣地立在那儿,丢了魂般。
只到马车消失在街角处才蓦然想到忘了道谢。
只是,渐渐远去的那个人,却是——明眸皓齿我相思,却各沉吟似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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