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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爱恨不堪

尘瀛的天如寡妇的脸,阴沉沉,要哭却已哭干了泪的样子。

一辆马车一路向山里走去,赶车的是尘瀛有名的老车夫胡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今天会下雪,可是为了赚钱糊口他只好依然来拉车。

按着她的吩咐走胡伯赫然发现她要去的竟是乱坟岗!

大冷天里背后炸出了一身冷汗,“姑……姑娘……那边是乱坟岗……你去哪里……做什么?”那里是埋丢弃没有人认领的尸体的地方,怨气极重,平日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可约没有说话,胡伯只有继走。因为人迹罕至所以路又小又坎坷,还有许多陡坡。天气越来越阴沉了,雪眼看便要下来了,又是一个陡坡,拉车的老马也走不动了,“姑娘,这山坡上不去了,我也只能送到这里了。不过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别去那坟地,那里怨气重……”

可约只是笑了笑,怨气重?再重的怨气又怎么比得上她心头的怨恨?付了银两提着香烛陡步上山。老人看着她一步一步的向乱坟岗里走去,头顶上不时有乌鸦刮刮的叫声,他不禁捏了把汗,赶紧驾着马车走了。

乱坟岗,草七丈。风过平野掠野狼,白骨如霜鸦成行。无人祭死殇。

却在这时一阵青白的身影从广袤的乱坟岗上撩过,她惊,接着又有一个身影紧划过天空,正在犹疑那青白的身影却忽停下来,颇有些不耐的喝道:“你如此跟踪我却是何意?”

这声音挺熟悉,难道竟是舒词?

果然便是舒词,但见他立于长草萧瑟的荒垅,一身青衫朴素,黑发玉簪凌然而立,身旁是一棵古槐,盘曲嶙峋的古杆更衬得他风骨清秀,形容俊雅,恰似春日檐头的古槐抽出的一枝枝嫩芽捧着点点嫩白幼花。

可约没想到他那一身青衫竟青出如此别致的斯文雅韵与沛然生机来,只他一立便是这莽莽乱坟岗也染了一点生气。

舒词似也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枯黄的茅草在秋风中摇曳蜿蜒籁籁有声,遮住她半身素白衣衫,青丝黑如墨玉,宛转垂落又被茅草牵起。松松挽了一个髻,一枝早开的白梅斜斜攒在鬓间,黑发白梅,更衬得她姿容如雪,神情倨傲自持。

与那日晨起的妩媚宛约皆截然不同。火光映得她如雪的肌肤升起一片红晕,风一过她衣袂飘飘欲举,新燃的纸钱被风卷起,在空中化成灰烬,如同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展翅飞翔,却瞬息没了踪影。

舒词只觉得她身影苍凉得如同鬓间的白梅,被定格在黑色的格调之上,无论多么鲜明终是一纸浅淡沉寂!

一时间方才惊鸿一瞥的柔情也被她这苍凉压了下去,无声转过头,追来男子道:“我只要与你一较高下。”可约从他骨子里听到了一种痴狂,对武功的痴狂。

“若你只为比斗而找我,你已失了习武的本质。”如此肤浅的理想便算习得好功夫也是肤浅的。

“我只知道我习武便是为了打败你,当天下第一!你一日不与我比我便跟你一日,一年不比我便跟你一年,非逼你出手不可!”显然他已跟了舒词许久,难怪一向性子冷淡的舒词也会不耐。

舒词清隽的眉头微皱,“胜了我当如何?胜不了我又当如何?”

“胜了你我便是天下第一,胜不了你我再苦练,只到有一天能过胜你!”这样的痴狂连可约都忍不住要叹息起来。

看他手中长刀可约已然知道他便是何硕。是江湖是一等一的高手,却也是一等一的武痴。江湖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他十五岁的时候凭一把长刀败当时盛极一时的南方剑客宫长弘,被称为武学神童。可至从五年前舒词出道以后这个盛极一时的武学神童便开始黯然失色。

看来他终是不甘被人比下去所以才追着舒词比一场吧。

“胜了我,你便无生。胜不了我,你还在生着。”他声音已淡了方才的不耐却多了丝悲悯。

“胜了你是你无生!”何硕愤愤的道:“少废话出剑吧!”

舒词摇了摇头,随手抽了根长草,“好吧。”他抬首时可约看到他眼里是一种苍茫,她一刹间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他能练得如此好剑法,正因为那种苍茫——博大的苍茫。

只有无我的博大,苍茫的取舍,才使得他心智如一,剑法远超于众人之上。

“舒词,你太小看人了!”何硕愤怒的叫着,他一生败人无数已是极其自负却没想到舒词竟比自己还自负,自负到狂妄!

“我从不小看人。”舒词淡淡的道。他知道何硕虽追了他数十日,逼着自己与他比武,但是他身上没有锐意。就像一个书客,想写,知道要写什么,可是笔在手却写不出来,只因少了那丝锐意!

何硕也是如此,所以他以一草作注只想让他的心不至于如此的惨淡。

可约远远地看着他,这眼神很熟悉,就像那天早上她一刀刺向他,他接住却又松手时的眼神,淡淡的没有表情,可她知道当时她没有看懂。

那眼神不止是淡,还有一种锐利的仁慈!

她终于明白了,那不是轻视,也不是侮辱,而是一种从骨子里的理解与鼓励!

心突然有些柔柔的感动。

果然何硕眼里精光徒然一涨,一抽长刀,刀足有三尺长,但见一道黑蓬蓬的光腾得升起,分开莽莽长草如闪电凌厉便向舒词劈来!

可约立在十米之外依然觉得一阵清冷的铁腥扑鼻而来,那刀一挥之下茅草层层伏倒及至他们身旁她依然觉得草叶如刀冷锐的划过自己皮肤!

好凶悍!

那刀破空而来却见舒词一凝指,柔软的茅草徒然挺直了腰竿,枯黄的草身一时竟有了钢铁的锐意!却见他手执茅草向地一斩剑意喷薄而出,一时沙石火星并溅,根根茅草拔地而起竟如万千箭矢破空而去!

那凌厉的刀气破空而来竟被这茅草之箭尽皆化去,而那些茅草突破刀气竟势犹未怠,根根刺在那人周身,入土三寸!方才他那一刀已使他周身茅草尽皆伏倒,而草箭刺入地下之后竟没有再度软下去,凌凌的一根一根如标竿立耸立!

光这一招何硕已知舒词功力远胜自己,然心有不甘,挥刀狠狠地斩向那些耀武扬威般挺立的草箭,刀光未至便听见一声声帛裂的声音那些草箭竟然已在一瞬化为齑粉!

何硕一刀打空只觉沉沉闷闷的心一下便空了些来,像一脑满肠肥的胖子突然抽走了一肚的油,皮却还涨涨的圆鼓着!

那种空空得人恐慌,空得人绝望!

可约突然觉得可怜,如果生命这样的空着倒不如一死!

而这一刻好突然明白舒词刚才说的话:胜了我,你便无生。胜不了我,你还在生着。

这无生,不是死,而是这种空!

胜了我,你是天下第一,可天下第一之后等待你的便是这种空!

——空乏!空洞!空无!

这是最残忍的惩罚,殷殷切切之后却迎来的只是这一场空!

却见舒词突然一跃而起,却于半空中展开身姿,如苍鹰划过,手中草剑一斩便截住那落空的一刀!风声壑壑满平野,被压迫的草突然便鼓起,招摇张展,似鼓胀的空突然便破胸而出,终于得到了一种瘦体的真实!

只是这一刀一剑却已震得二人连退数步,何硕哇得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而舒词青白的衣衫前襟已涨破,白纨的底衣也染上一团血迹!

可约知道他胸口的伤被一震又裂开了。

而何硕一口血吐出之后却仰天大笑,声音悲伤、萧条,但可约却在其中听到了一种畅快!真实的畅快!

舒词也跟着笑起来,他受伤了,但其实生命中有伤未必不是件好事!有伤才能感觉生命是真实存在的,可如果只有伤才能找到生命的真实却也是悲伤的事啊!她有些悲悯地看着何硕,悲悯的同时还有一丝羡念与慈悲。

他不停地笑,笑得长草激荡,风雪乱舞,天地间似乎都充斥着他这种竟萧条又畅快的笑!却见他笑罢突然躬身对舒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方才那一瞬他突然明白了,其实天下第一也如这落空的一刀,没有敌对的斩杀对向一切都是空妄!

而他毕生追求得都是天下第一,真要得到天下第一以后他又将如何?整日面对着空无吗?那样还不如死!

所以他明白了舒词的话:胜了我,你便无生。胜不了我,你还在生着。

胜了他,他的一生便只有空无。胜不了他,他愿望未达,生命还有些许寄意!每个人的生命里都要有些寄意的,就像写文章要有一条主线,没有主线的文不是好文,没有寄意的人生,也是有生似无生!

舒词摇了摇头,“莽莽浮生,总要有些许的寄意,无论所寄是喜是悲,是欢是伤。”可约这时看到了他的眼睛,与自己眼神一样的眼睛,悲悯着、同时又羡念与慈悲着。

她突然觉得她是了解他的,而他也了解她,为这一刻的了解她突然觉得亲切,觉得心许。

雪已悄然下起来了,起初细细碎碎如牛毛,渐次纷纷扬扬如絮舞,而后飘飘洒洒只如鹅毛漫天飞舞。阴沉的乱坟岗更笼上了一阵迷茫的阴森。

提着香烛向父亲坟墓走去,脚步却忽然定住!

乱蓬蓬的杂草中斜立着一方石碑,石碑周围横七竖八放着七八个酒坛,旁边一个少年歪歪斜斜地趴在石碑上沉睡,显然已经醉得不轻,一身黑衣落落寡合,虽歪倒于长草之中却如此的肃清欣长。一根白带系住了些些黑发,仿佛这天地在他发端都流泻的是黑白分明。

他是诗垠!

她心头忽地便是一哽,却傲然果断的将泪与恨逼回,拨开杂草走来,他身旁是一个土堆,埋的是她的父亲!

清理干净墓前的杂草,可约摆上香烛,烧起纸钱,黑色的灰烬在天空中飞舞,风一吹来,火苗逼着脸舔来,诗垠终于被火舌灼醒,睁开迷离的睡眼,便看见可约的脸,一半映在火光中,像金子一般灿耀耀的晃眼。她眉本极秀,而此时似也感染了那火光的激情而微微上挑,竟有一些铿锵的感觉。她嘴角甚至有些笑,自负讥嘲的笑。

她是一个坚强又骄傲的女子他一直都知道。从小到大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服软的话。甚至在家破人亡之时她连自己这个未婚夫都不屑依靠……

另一半脸隐匿在乱坟岗浓郁的阴气中,却是幽黑如墨。他可以看清她低垂的眉角上挂着的悲伤,可以感觉到她的孤单寂寥……

“爹,我还活着!”远远地舒词听了这句,心骤然一痛,她来此不是为了祭奠,而是告诉长眠地下的亲人——我还活着!

一个病弱女子,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无所倚、无所持,却倔强骄傲的生存着!那一句活着,包含了多少辛酸痛苦,多少果敢顽强,那是男儿也不及的志气!

诗垠无意看见她手臂上渗出血的白布,仰起头来,“受伤了?”是一个少年的声音,疏狂骄傲,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清凌。及至看到他仰起的脸,舒词心里不由得便是一赞。

他粟色的皮肤因喝了酒而涨得潮红,五官削挺清爽。微仰的下颌线条利落的如刀削斧斫,然挺秀清凌的眉峰却紧紧蹙起,苍冷的双眸竟似涂抹了风尘。

舒词并不是太注重容貌的人,也并非没有见过俊美的男子,如楚赋,如当今圣上。就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丑鄙之人,可一眼见了这个似嫩又沧桑的少年,突然就有种惊才羡艳的感觉。

早已听说诗垠的名字,他不由得便多看了几眼。从他抿薄的唇可以看出他性格倔强极端,衬着一身黑衣标劲如楚峰修竹。

可约摆弄着香烛不理会他的关心,这无疑激起少年的任性,上前一步欲查看伤势,可约猛地退后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同样的伤口伤在同一处,诗垠不由得想起当年她也如此给自己换血治伤,她总是这样大义凛然的为别人受伤!心中又悔又痛又怜,冷峻的脸便寒了下来,倔强的抓住她的手,“不是没碰过你!”他们青梅竹马又有婚约,虽一向守礼,但拉拉手拥抱一下却也不是没有做过,她何须对他如此避讳!

舒词不由担心,这诗垠真如传言中的孤僻,他如此说便是温和的女子只怕也会生气,何况是可约这般犟性的女子!

果见可约怒火一升,更加任性倔强,根本不顾臂上有重伤,绝然挥开他的手。诗垠本拉着布条,她这一挥,凝结的血疤粘在布条上,连皮带肉的撕了下来,伤口撕得更大,一滴滴鲜红鲜红的血滴在初落的雪地上,红白分明的刺目!

舒词心铮得便是一痛!静默蹙眉,她就用那种骄傲又极度自虐的姿态立在墓前,紧握着拳头任血越流越快,却看着诗垠,眼梢眉角都是一种残忍的兴奋,似乎故意撕破血肉。可这痛苦不光是折磨自己,反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令别人痛苦不堪!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她是这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对诗垠做着最残忍的报复!

“诗公子记性不错,忘性却也大的很!——我们已退婚!”她不是轻浮女子,招之既来,挥之既去!

血腥扑鼻而来,诗垠怔忡看着扯下来的布条,粘满了模糊的血肉!她又是如此狠心的对自己!每一次争吵,无论谁对谁错,她总是这样自虐,她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退婚了便要对我退避三舍吗?”爱与痛将他目光绞织成网紧紧罩着她,漆黑如墨的瞳孔竟弥漫着浓浓的悲伤。

是喝醉酒的缘故吗?他的眼竟似要泅出水来。

可约从没有见过一向冷漠理智的诗垠出现过如此的神色,稍一愣神,冷醒绝决的道:“何止三舍?最好永不相见!”那样绝情以后他还希望她给他好脸色看吗?恕我没有那么宽的胸襟!

她看见他墨黑的瞳一瞬间黯淡无光,却突然如负伤的兽一般绝望的扑咬着猎物的伤口!“是怕看见我想起被抛弃的耻辱?还是你到如今还爱着我,怕情难自控?”她如此肆无忌惮的触及他的痛处,他又何妨揭她的伤疤!

舒词远远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似隐隐有剑光石火迸出,冷诮讥嘲,甚至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就像两只绝望的兽,彼此嘶咬着、伤害着,却也那么深的相爱着!

可约眼神冷厉,忽然抬手,一声脆响,耳光狠狠的掌掴在她自己脸上,诗垠舒词被这一掌打得愣往,怔怔的看着她。血从嘴角流出,可约笑得自虐狂肆,“不错,我不敢见你!这个耳光时时刻刻打在脸上,让我每一次见到你都想狠狠的扇回去!——可你不配!你如今不配我甩这一个耳光!”若无其事的擦去嘴边的血迹,雪白的脸上五个鲜红的指印更加触目惊心,她却妩媚一笑,五个指印便如花儿的五个瓣,徐徐展开,“你以为还痛吗?当一个人从鬼门关来回数遭之后,你以为这样轻轻的一个耳光还会痛彻心扉吗?——那些可笑的爱与恨,终抵不过一个忘记!告诉你,我已经忘记你了!”

舒词悲悯的看着她,习惯了生死边缘徘徊地痛苦,那些小伤小痛真的不算是痛。可是,心中的痛呢?那种掏心挖肺的绝望要怎么样的痛楚才能比较得下去?这个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致让她的心志如此坚韧极端、阴枭孤狠?

真的忘记了吗?若真忘记就不会用自虐来伤害他!心痛是伤痛无法比拟的,她承受不了心的痛,只有一遍一遍的来伤害自己!

她就是这样一个自虐狂!

一个“忘记”犹如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诗垠的眼神一时暗淡下来,如这乌云笼罩的天空,有雪,却下不下来,闷闷地窝成一团,可约只觉得胸肺都压抑的和在了一起,似乎要将她最后一座心城压塌。

诗垠眉眼更见沧桑,仰首望着天空,云层层,风阵阵,吹得茅草一地萧条,也吹得他心事一片荒芜,任性的少年一时便苍老了下来,“随风而去?从小青梅竹马,有我的日子便有你,那些记忆随风而去后,我们还剩什么?——我还剩什么?”

他微仰着头,可约看见他年轻的下颌长出的青涩胡茬,沉敛颓废,昔日清凌的眉宇而今也落满了风霜。这本不是他这个年纪这种性格该有的。

——他消瘦了,是那种榨干血肉般的瘦!

可约满腔的恨意报复一时都化成了悲怆,有些东西,真的随风而逝了,而她,却也真的不知道——还剩什么。

还剩什么呢?这一场破败的生?

他看着天,她看着他。栗色的皮肤被冷风割红,分明如此健硕却让人心里如此的颓朽。线条完美的鄂线梗梗没入黑色的衣领里,天光暗淡她却可以看见他脖子上的牙印——她咬的。

七岁那年夏天,他们在竹床上睡午觉,他挠她痒痒,她躲不过,然后咬了他,是故意咬这么重的,她说留下这个印子以后他便再也不欺负她了。而他以后还是喜欢挠她痒痒。

只是何时起,那种同床共枕、两小无猜的日子溜了?不是没有感情的,却为何落得了如此相对无言的光景?

雪就这么下来了,一片一片落在这莽莽荒野。

她想,其实莽莽的,不止这荒野,更有时间,更有人生,而他们,恰着这莽莽荒芜的一瞬滞留而相会,是上天的恩赐,还是玩亵?

诗垠不再说话,身姿有些踉跄地坐在地上,拿起未喝完的半壶酒倾江倒海的倒下。半壶酒足有两三斤,便这样半泼半洒地被倒入了他口中,其余大半泼湿他整个肩颈。

他这回却似真的醉了,寂寞地趴在石碑上。这样的寂寞更让每一次的心痛都更加清晰明刻!

那些纯真肆意的嬉笑怒骂,那些交织牵绊的爱恨痴缘,便算时间的洪流真有折戟沉沙的锐意,在这样的柔情蜜爱之下,怕也化成了绕指柔。

桀骜的少年猛地一拍石碑,满眼血丝。在舒词未明就理之前握住可约的肩头,一手便扯开她的衣襟!

雪白的胸脯上,是他曾看过的,一条丑陋的疤痕!

——缝合了数十针,蜈蚣一般趴在其中,狰狞可怖!

可约未见羞涩反而苍冷孤狠地看着诗垠,少年细白的手指颤畏的触上疤痕,声音哽哑,“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更让你铭心刻骨?”

如果这样的伤害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丝毫,他该用什么去让她铭记?

可约笑了,笑得妩媚,那是单属于女人的妩媚,不妖娆、不魅惑,却让每一个看到她这笑的人都会觉着——我是一个男人!

迟尺之遥,她在他耳边底语,“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当一个男人刺穿女人身体时,那种极至欢愉的痛。——就算在生死边缘徘徊千遭万遭,也不会忘记的、属于女人的痛!”剔眉而视,冷诮的拉拢衣襟。

舒词羞愕地看着可约,她将这种痛给了他,是下定决心要忘却诗垠,还是要诗垠铭记这一场痛?

他握着她肩头的手指促然收紧,皮肉绷直,青筋暴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珠里血丝暴涨!

山雨欲来风满楼!

舒词看到他的指甲深深的掐入她的双肩,血沿着素白的衣袍流下,如狰狞的兽张开爪牙!可约讥笑地看着他,指甲陷得越深,笑得越明灿,越是自虐兴奋!

“诗垠,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爱到墓门已拱,爱到白骨成霜,爱到恨不得割肉去筋,在森森白骨之上刻下你的名字!——我爱绝了你!所以这辈子,要你为我而死!要你为我而死!”

“那我们就一起死啊!我们一起死!”血淋淋的手指从她肩胛抽出,一手掐着她的脖颈一手掐着自己的脖颈!“天地不容我,我们一起死!”

五指收紧,只稍一用力,他们细嫩的脖颈便会被血淋的手指掐断!

舒词疾步而来欲格开他手,枯黄茅草地蓦地蓬起一团青劲,便见苏可约衣衫一暴,如雪白的蝴蝶瞬间张开双翼,紧接着一阵狂风席地卷起,她被卷在半空中,招摇着残破羽翼!

舒词终不能再袖手旁观,身子迅捷如豹,猛然窜起欲接可约,一道力如长虹在乱坟岗沉淀的墓气中暴发出来!像一只孤狼,厌烦了那沉湎无际的黑暗,在孤峭的山之巅,向着遥远天边的月亮一跃而起,明知不可靠近,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一试的孤绝!

舒词不敢硬敌,合身一退,他已抢过苏可约,手臂一点点的收紧,一点点的收紧,直到最后竟自抱在怀中,轻轻地抚摸上她苍白如雪的面颊。血染满了细嫩的脖颈,依然挡不住那一片片青紫,他一点一点的擦着血迹,那神情,竟丝毫不见孤枭狠厉,只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悲切!

舒词的眼忽然便有些湿润了。

而诗垠的泪已一滴一滴的落在她脖颈上,血和着泪,便沿着她的衣襟一点点蔓延!

诗垠的手不停的擦着,沾了血的五指越擦血迹越多,只到满身血红!

“啊!……”少年忽引颈长啸,如被爱侣咬伤的狼,在无数个漆黑消沉的夜,孤枭饮嚎,听不出是哭,还是笑!那种爱恨不堪,生死难弃的绝望悲怆,只化作这一声声的饮嚎,嚎着他的伤,也嚎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舒词只觉这这乱坟岗中似有什么东西被他那一嚎引起,沉怨愈重。放眼看去,只觉一个个坟头绵绵不尽,心空荒荒的,凄凉悲煞,几乎能夺尽人的呼吸!

他脊背忽然一寒:不好!乱坟岗沉淀的怨气被他心中的悲愤引起,会邪气侵身,乱人心志!又忍不住叹息,是怎么样的悲伤才能激起这么深沉的怨气?

——而这悲伤,是因为他引起!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罪恶,负罪感几乎要压垮他!

怨气愈积愈厚,如雾气从地底升起,他耳边似乎能听到一阵阵悲呜哀号,而越靠近诗垠,那里怨气越厚,眼见就要将他们包围吐噬,舒词也不顾诗垠悲伤怒发,抢身过去,惘然闪一刃清绝,如一道闪电,终于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划开天空沉沉的乌云!

诗垠尤沉溺在悲伤中无法知觉,他一手扣住可约手腕,诗垠虽掐着她的脖子,并没有真正使劲,那一掌看似凌厉,落在她身上却极绵极轻,如打在海绵上,只是拍住了她的穴位。

他毕竟还是不忍伤害她的。舒词明白了他为何突然又松手,那是不能同生,不忍她死,又舍不下她独死的无奈无措!

他拍开她的穴道,却不知用何种目光对她,转向诗垠,那悲嚎的少年忽似已从悲伤中醒过来,提起墓前的酒壶倾江倾海的倒下来!

忽而把手中所提酒壶向他掷去!接着第二个酒壶以相同的速度掷来。

舒词一愣之下看出那酒壶来势里蕴力奇巧,眨眼已飞至,一手接住先掷的酒壶,感觉诗垠内力雄厚,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心中一赞,并不急着饮酒,但瞧他手掌一倾,卸去那酒壶上的劲力,再一掷,酒壶竟换原路返回,于半空中与那第二个酒壶相碰!

这一碰却是极为巧妙,像是两人执着酒干杯,接着两个酒壶便各自换原途飞回,同时抵达两人面前。这一来一回之间,满满的两坛酒竟然一滴也未洒出来!

诗垠接过酒坛,一仰首再次倾江倾海的倒来。舒词感受到他心悲壮,就见他的摔酒坛,震臂而起,身姿跳脱,竟向他攻来。他那一跃极为轻巧,舒词行走江湖一向以轻功自傲,见此身法心里忽然便升起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见他一抛平日矜持温雅,骨子里的果勇铮铮作响,他执酒长灌一口,忽一摔酒坛长身而起,于空中一个折身,惘然剑青光一泻,二人再无迟疑,说出手就出手,诗垠的“摘星夺月”手称誉天下,舒词不敢轻乎,但见乱坟岗上鹰飞鱼跃,他一柄竹剑与诗垠摘星夺月手已斗到了一起。二人出手极快,只见人影翻飞,掌影纵横。那满天掌影中,是舒词一剑青气。

两人俱是当世俊杰,一掌一剑只如鬼斧神工,纵横捭阖。

可约已醒来,见二人相斗心底沉燥,怨气越凝越深,她心中一警,不对!这里不对!

她师父北月一向精于玄门易理、蛊道术法,自然于天下阵势无所不窥。她是北月惟一的第子,天资聪灵、勤肯好学兼性格坚韧,自然得其衣钵真传。北月曾言,我自认为是天纵奇才,这一身才华本以为无人可传承,却不想你根骨如此清奇,天资卓绝,甚和我意。虽是女子,但刚烈绝决之处是男子都有所不及的,只怕不出十年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罢凝视她面容良久,忽而感叹:可惜你命格却浅,倘若能与他平安相执这自是极好,便碌碌一生,埋没华彩也罢。只是这一身枭骨却不甘平寂,需要灼骨锤炼的。凤凰浴火,到底是缘是孽?

师父所说平安相执的人自然是诗垠,想来那时他已算出她的将来。她是绝顶骄傲的女子,始终不肯向宿命低头,自然也不会去问师父自己的将来。只是现在看来师父所言毕竟是真,她与诗垠后来发生的一切,称之为灼骨锤炼绝不为过。

一时心下悲凄,却也知道知道这阵,控制的便是人心!深吸一口气定下心来,只见大雪茫茫,交斗中的二人身姿早已不见!显然,这并非单只一个阵,阵中阵无疑是最繁复深奥的。

墓乃超脱宁静之所,之所以任有怨气,是有源于人对死亡的最原始恐惧。一但恐惧人往住会失去理智,判断出错!

好在二人虽然斗得激,也只是文斗,但并没有杀意。否则只怕更要激起这里的怨气,到时真难全身而退了!

她踏出一步,只觉阵式变化万端,轮转不定,心道如此下去舒词诗垠必然心绪繁乱,杀气一泄,自然又会牵动阵式,可约虽急于破阵,却也知道,当此之际急反而会添乱,反而坐下身来,方才与诗垠争执似已耗尽她平生的勇气,闭上眼,眉间尽是一片疲惫之色。

略一炷香的时间,她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方才那个激愤阴枭的女子已如温和淡宁的汴水之南的一抹水烟。

遥望乱坟岗,只见那怨气如一道道绯厚的雾气轻轻软软,却又密密匝匝笼罩在乱坟岗上,一波一波的涌动……

她心念舒词与诗垠的战斗,再看这怨气,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这怨气分明是由两处气劲击起,她随着怨气升瞑比划招式,越看越觉出兴味来!只见她一掌即出,掌风厚实,一掌击出才惊觉这一招竟是诗垠的“岁月淹及”!一时又惊又喜!

她至小观看诗垠练武,虽未曾习武却耳听目濡却也知道其中精要,此时灵光一现,她是聪明人自然会牢牢把握。

再见另一团怨气升暝之向,隐隐然便看出与舒词的剑义相合。已然明了其中奥妙,只见她一折身返回父亲坟墓前,折一根木枝在地上画起来,以供品为器在相应位置摆放起来,“我以两仪、四象、八卦为根底,以乱坟岗千重墓气重布一阵……”

不一刻阵已成新阵,她开生门,一时怨雾尽散,便见半空中诗垠一掌雄浑,兜头兜脑得向舒词拍去,气劲排山倒海压来,舒词只觉他虽一个少年,但内气高卓绵远,竟与那阴枭性格完全不同,越是诧异,越是对这少年产生浓厚的兴趣。

只是他若知道诗垠性格本疏狂豪壮,只因情事坎坷脾气才转怪戾便会释然。诧异归诧异,他手上却丝毫不见含乎,一剑祭起,那怕身形如何如莲清标,可手中那柄剑,却是自成一脉清绝!

可约深明诗垠虽阴枭,但却是耿直磊落的性子,绝计不会在恼怒之下对舒词下杀手,而舒词一向温良,也不会无端出剑伤人,况他俩招式这间分明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可一路看下来仍觉着胆战心惊!

这是怎么惊才绝艳的两个人物,倘若哪日两人联手,必会夺天地之华灿!

而斗到酣处诗垠忽然收手,最后一掌来如风也去如风,舒词尤自愕然之时他已合身而退,看了看他,又看看可约,忽然转身不发一言的离去!

舒词从未经如此好斗,只觉意犹未尽,却看着他忽而凄怆的背影,忽然便明白了,他是那只孤狼,而与自己这一场斗,就像黑暗里最后一次嘶咬,试试这个对手,有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所爱的人,带着不甘与成全!

成全了他的荒唐,也成全了他自己无尽的悲怆!

舒词心头一时无限怅憾。

可约绷紧的脊背忽地便放松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悲哀的笑容,何时面对诗垠,她竟感到一种面对楚赋这样强劲的对手也没有感觉到的压力?他们当真已悲哀至斯么?

她忽然一挺背,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的背影,同时亦带着绝决的味道,那么熟悉深刻的背影,她一看十多年的背影,而今后她再也不会看下去!

爱情之路本就是一条错误之路!她想起当年师父第一次见到诗垠时的眼神,有怜惜,有不忍,更多的则是听之任之!师父是最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是不甘于平淡的,她要点燃一场人间烟火,而她,在这一场人间烟火中,以自己的皮囊为柴、骨骼为薪,燃出一片灼灼其华!

只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再坚强果敢,也有着小女孩般的纯真梦幻,而诗垠,便是她梦幻中最温暖的一抹色泽,虽逝去,却弥足可恋!

——所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如此恋恋不舍的看着他,放肆地回忆曾经的绻缱!

从此一后,她再也不会留念!从此以后,她会在他离开之前,先走!

你曾说过,我无法走你的路,我只能用眼光追随着你的背影,体味你走过的路。可路是弯的,眼是直的,你终会消失在我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泪放肆滑落,她知道他不会回头,他从没有回头看她的习惯,所以,她可以放心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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