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夏缓缓折着手中的信纸,指尖微微有些颤抖,面色苍白。只有几天功夫,竟是比来京都城前还削瘦了一圈。
“大哥,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折腾成这副样子?”念逢生拧着眉,满眼关切。见应看嘴动了动却终是没开口,又迟疑着问道:“那就是见到冥幽宫的人了?”
柳子夏依旧垂着眼,笑笑道:“我与姐姐见面了,七年未见,她还是那副模样,让人放不下心。”
念逢生心想,既是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本该是欢喜的样子,照眼前这人此时的神色,看来此番见面定是不愉快的。
本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又见柳子夏面容甚是憔悴,念逢生终是不忍心问起,怕他更心生难过,便转过话锋,问道:“是谁来的信,要做什么?”
“轩仁昭,邀我前去品茶。”柳子夏抬起眼,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品茶?倒不如说有事商议。我猜他定是此次采英会幕后操纵之人。明日才是采英会开的日子,他此时邀我,倒是更说明此番请我赴会只是个幌子,今日之邀才现他真实意图。”
“那你还去么?”念逢生听得一怔,已是满心担忧,不禁脱口道:“当日相邀时便是以冥幽宫相诱,如今你已见想见之人,还……既知他另有所谋,还是不去的好。”
柳子夏面色愈加苍白,闭了闭眼,压下胸中泛起的酸楚,摇摇头道:“不,我要去。他知晓我太多事情,何况,你以为他当时正巧不巧在路上遇见我们的么?定是一开始就盯上了我们的,那么如今都已到了京都,他还会轻易让我们离开么?”
念逢生听得一阵心惊,道,“难道我们就这样被困在了京都城里?”
“也不尽然,”柳子夏站起身,“总归是要见的,我去会他,看他究竟有何意图。何况我们无罪无恶,他总没有理由太过为难。”
说完便向屋外走去,到了门口竟是感到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应看、念逢生二人急忙上前扶住,看到柳子夏鼻中流出血来,念逢生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这才一个晚上,竟成了这副样子,应看,你怎不去请大夫!”
“无碍,老毛病了。可能有些着凉,就流的频繁些。”柳子夏挂起习惯的温和笑意,安慰念逢生道:“你且放心,有应看随我同去,在身边照应着的。”
应看见念逢生望向他,便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随柳子夏离去。
身后的念逢生,望着二人背影,又低头看着袖子上柳子夏留下的血迹,重重叹了口气。
京都城一家茶楼雅间,柳子夏见到了轩仁昭。依旧锦衣玉冠,华贵非常,一双凤眼熠熠有神。
“柳东家面色憔悴,身体有恙么?若有不适,派人知会一声,咱们再择时间也好。”轩仁昭皱着眉,倒是一副关怀的样子。
“小王爷相邀,怎敢有所怠慢。小小病症又算得了什么。”柳子夏施了一礼,又道:“倒是小王爷,更是容光焕发,想来定是福气临门,前途无量。”
“呵,前途无量?!”轩仁昭冷笑一声,“皇帝仿汉朝武帝,颁行主父偃之推恩令,各王之子均封爵为王,我沾着这点儿浩荡龙恩才有了这王爷的封号,实则既无权势亦无地位,还要定期上缴酎金。前途却是从何说起。”
听了此话,柳子夏倒是忽然有些明白轩仁昭的意图,他微微一笑,道:“据我所知,皇上为削弱各王权势而颁布此诏令,虽未予你权位,却世代承袭荣华富贵,足你逍遥挥霍一生。如此一件美事,你可知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
“哈哈,柳东家是在训我不懂得满足,教我知足者常乐么?”
“‘训’字可不敢当,知足者常乐倒是实在话。”
轩仁昭突然玩味一笑,道:“先不说我知足与否。倒是你,多年未见,以为你还是那副呆傻样子,整日只跟着你那姐姐屁股后面转悠,生怕被人拐了去。我以为你们会一生如此,现在看来,你却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如今怎不见你与她一起?”
柳子夏一笑,瞥了轩仁昭一眼,道:“小王爷您何必明知故问。我的事怕是您已查得一清二楚。‘世外高人’的赞誉草民可不敢当。您知采香行与我之间的牵连,以冥幽宫诱我前来,然后借我们之手,收渔翁之利。高人二字可是非你莫属。”
柳子夏望向轩仁昭,眼含笑意,“小王爷,闲话说了这么多,不如开门见山,您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哈哈,柳子夏,你我幼时在王府相遇相识,那时我没有权势更无地位,虽然年幼,但还是一诺千金的。”
柳子夏挑眉道:“哦?我倒不记得王爷能与我等之人有什么许诺。”
轩仁昭一脸认真,道:“曾许你与你姐姐入我幕下,同甘共苦,共迎飞黄腾达。因而我拾得你的玉坠便一直收着,相信定会找到你。”
“幼不更事,戏言而已,岂会当真,草民也不敢高攀。”
“你不记得幼时许诺,难道也忘了你的父亲母亲是如何没了性命的么?”
柳子夏忽的站起身,正声道:“父母之死,刻骨铭心!然父亲留之遗训,更该遵从。我曾在父亲灵前发下重誓,此生绝不入官场,绝不与朝廷中人有任何纠葛!”
原来,当年柳方玉的绝世才学颇得许多官场中人看重。那时皇帝年迈,朝廷中太子与大皇子为争权夺势,都在招揽贤才,二人都看中了柳方玉,欲收为幕下之宾。可柳方玉并不想入官场泥流,一直推辞拒绝。而太子心胸狭隘,惟恐柳方玉入了大皇子座下,便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柳方玉以绝后患。
柳方玉料知有此祸,便安排好弟弟柳方碧与幼子以及家中仆人,然后便与妻子双双自尽了。柳方碧那时与其哥哥相比很是庸碌无为,柳子夏又很年幼,太子知柳方玉已死便没再追究查探了。
“父亲知道太子权势之大,终是逃不过此祸。为避免殃及他人,只好与母亲赴了黄泉。”柳子夏重又坐下,道:“父母宁死都不侍奉权贵,并写好遗训让叔叔在我成人时交予我,那遗训便是让我此生不入官道,不奉权贵。”
“你父母虽不为太子所杀,然此灾祸终因太子阴狠所致。你难道从未想过报仇么?”
“呵,太子心量狭小,得不到便毁之,做下不少人神共愤之事。然他现在已是皇上,在位多年,报仇早已力不从心。况且当年父母自尽而死,也不愿后人被报仇蒙住了心思。”柳子夏揉着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官场之中尔虞我诈,杀人于无形,父亲一生清淡,不愿置身官场污浊泥流之中,所以,也定是希望他的后人能知他心思,平安百世。”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培植势力,布我眼线。如今皇上只得一子立为太子,然太子愚笨,几个王爷都蠢蠢欲动,王家子弟,谁不贪恋这个,我又岂会轻易放弃。况且,我所求不多,单保住地位而已。”轩仁昭望着柳子夏,“你虽为商贾,可我知你一身才学,就真的要付诸末商之道吗?”
“蒙王爷厚爱,草民决心已定,恕不能为您效力了。若王爷没有其他事情,草民便告退了。”说完便起身施了一礼,准备离开。
“站住!”轩仁昭一阵气极,站起身恨恨道:“对!你倒是清高!既如此清高,如此志洁高尚,何不学那林逋,梅妻鹤子逍遥一生,却入商道做了铜臭商人作甚?!”出口的话刻薄至极。
柳子夏心里一揪,竟是疼痛非常,喉头窜上一股血腥,硬压下去,平了平气息转过身,道:“志洁高尚柳子夏绝不敢当,我脱不下红尘烦扰又怎敢学林逋!王爷多说无用,我……”喉间又是一腥,还未压下便吐了出来。血沿着嘴角不停漫出,鼻下也****一片。
轩仁昭惊慌非常,急忙上前扶住柳子夏欲倒下的身体,喊道:“来人!快来人!”站在门外的应看应声而入,亦是一阵心惊。
“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应看原本平静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快!先送进王府,我差人去请大夫!”
外边是秋阳烂漫,碎了一地落影。
注:酎金:诸侯给皇帝的贡金,供祭祀之用。西汉武帝时,有“酎金夺侯”,即汉武帝为加强中央集权,以诸侯王缴纳的酎金成色、重量不足为借口,剥夺了许多诸侯王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