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柳子夏仍在看着账本,旁边放了一大摞。应看站在旁边侍候着。初冬的天气,寒气已开始蔓延,可柳子夏的卧房中却很是温暖,香炉上香烟袅袅,舒适而恬静。
门外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恬静。柳子夏眼睛依然瞅着手中的账本,只道:“是嫣儿么?进来吧。”
蒙嫣推门进来,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应看,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应看望望蒙嫣,又对柳子夏道:“东家,你身体还未恢复,不要太过操劳。”
柳子夏微笑道:“好。你且放心。”
见应看走出去将门关上,柳子夏望向蒙嫣,温和道:“嫣儿坐。我听逢生说你已回锦凤楼了,怎地又回了来?是有什么事么?我自出事便将梦琴托与锦凤楼,也确是劳烦着你的。”
“我……放心不下你,就又赶了过来。”
“我没事。锦凤楼事务繁多,你久日未归,总是不妥的。”
蒙嫣低着头,轻声道:“我那天,与逢生他们,见到她了。”
柳子夏自是知道蒙嫣说得是谁,他垂下眼,并不言语。
“我听逢生说你又去找她了,而且,她已是冥幽宫宫主。”蒙嫣深深望着柳子夏,道:“柳大哥,我并不清楚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亦明白你……你心里在容不下其他人。可是,不属于你的终究会离你而去,你又执著什么呢?你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对得起你自己吗?”
柳子夏平静道:“嫣儿,我从未糟蹋过自己的身体。只是中毒未解而已。”
“那……你还去找她做什么?柳大哥,该放下的终是要放下的,你如此折磨自己的心,怎不是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蒙嫣,”柳子夏抬眼望着蒙嫣,眼中是少有的严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听着柳子夏连名带姓地称自己,蒙嫣心里一酸,她颤抖着声音道:“柳大哥,不管采姑娘当初为了什么离你而去,可她现在终归是食言了。她如今已是宫主,这说明她从未有过要履行约定!或者,她从未当那是你与她之间的约定,而只是舍弃你的推脱之言!”
柳子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看不见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缓缓道:“嫣儿,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也都是逢生告诉你的么?”
“你也要告诉我,过去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白白付出么?”
“嫣儿,你如此对我说,便是为我好么?”
蒙嫣一怔,低下头,沉默一阵,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清醒些,放下这份执念,也放了自己。”
“若要放早在七年前就放下了,又怎会有今日的富商柳子夏。嫣儿,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柳子夏揉着太阳穴,疲惫非常,“我很累,你先去歇着吧。明日我便差人送你回锦凤楼。”
蒙嫣望着柳子夏,见他一直没有抬头看向自己,终是默默离开了屋子。
而此时,柳子夏脑中依然重复着蒙嫣刚才的话,
“可她现在终归是食言了;
她如今已是宫主,这说明她从未有过要履行约定!
或者,她从未当那是你与她之间的约定,而只是舍弃你的推脱之言!”
柳子夏穿好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今夜月圆,洒了一地银色,却不是中秋,不是团圆圆满的日子。凉亭中,是柳子夏削瘦颀长的身影。
烈酒入口,辛辣着全身似乎都快燃烧起来,可仍旧一口口吞下,全然不顾地流进肺腑,灼热着胸腔那块最柔软的地方,然而到了后来,已不知是什么滋味了,头晕目眩中是一位女子绰约的身影,纤细的,温柔的……
醉梦中,仍是听到女子轻轻地,抑或欢笑着喊他“子夏,子夏,我的子夏……”
“子夏,桂花开了呢,你看那白白的一片一片,比你都好看。”
“子夏,我不想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呢。”
“子夏,若哪天你离开我了,可不能忘了我哟,要不,我就让你天天做噩梦梦到我!”
“子夏,我的子夏……”
从哪一天开始,女子总皱着眉凝望自己,总说着离别与不要忘记,哪一天呢?
其实那时很想告诉她的,告诉她我们一生相伴没有忘却。
而这七年来,自己又怎敢又怎舍得忘记。
可是,姐姐,你如此怕被忘却,又为何要食言呢?
豆蔻梢头旧恨,十载梦,屈指堪惊。
疏烟淡日前缘,七年醉,皆惘浮生。
应看端着药走进柳子夏的卧房,发现人已不见了,寻了半天才在凉亭找到已快醉死过去的柳子夏。
一阵胆战心惊后,应看急忙跑上前去。
“东家!东家!怎么喝这么多酒!”
应看本想扶起柳子夏去卧房,奈何他的手刚伸过去,柳子夏便猛地抓住他,口齿不清不知在说着什么。
“东家!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柳子夏对此全然不觉,仍是抓住应看不放。
“东家,你说什么?”应看弯下腰,听他续续不断的呓语。
他听到他轻轻说着:
“姐姐,姐姐……”
“你为何食言,为什么?”
“姐姐,快八年了,还有一年都八年了呢……”
“姐姐,你,为何食言……”
应看默默听着,那声音微弱而凄然,碎了满心的苦涩。他使劲扶起柳子夏往卧房走,他想他不会忘记,在扶起柳子夏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柳子夏眼角的晶莹,清澈的有些无助的泪水。
而自己,似乎终究,无能为力。
不远暗处,蒙嫣静静站在那里,昏暗中看不清脸上表情。
她第一次看到醉成这副模样的柳子夏,那般无助呓语的柳子夏。
忽然想到了柳子夏那句话:
“你也要告诉我,过去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白白付出么?”
“嫣儿,你如此对我说,便是为我好么?”
她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的话是多么的无情而锋利,犹如一把剑,深深划开了柳子夏内心那道无法痊愈的伤口,她似乎能看到那里是怎样的一片鲜血淋漓。
其实,总还是存着些希望,希望那个男子能抛却过往记忆,然后能有自己的一个位置。于是在此种时刻自己总也不肯离去,于是不顾会伤害到他而开始变得口不择言。
总怨他执著固执,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持着那点儿执念呢?
错了,真的是做错了。
蒙嫣苦笑着摇着头。突然觉得,这小小的院子都已狭窄到容不下自己了。如同那块柔软的角落,终是没有自己一丝余地的。
她想着,是该回锦凤楼的时候了……
卧房内,柳子夏因饮烈酒,及其伤身,血不停溢出嘴角。众人忙做一团,灌了一碗药,大夫又施了几针,才终于令柳子夏不再吐血,沉沉昏睡了过去。
念逢生气急败坏,怒道:“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喝得哪门子酒!真不要命了吗?!应看,你当的什么护卫!他不要命,你也跟着糊涂吗?!”
应看低着头,沉默着,待念逢生微微收起怒气,才道:“没有解药,就算他不喝酒就算他整日在床上休息着,也是无济于事的。喝醉了酒,心里总也好受些。”
念逢生一怔,没得反驳。
“我想,我该去趟冥幽山。”
“我不信采香行真的会无动于衷,真的对他毫无感情。”
“就算求,就算死,也要把解药拿回来!”
应看望着念逢生,坚定道:
“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