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听太子极快的心跳声,远处烟火腾空,一切渐渐远离。
“殿……殿下!”罗姑在身后低声惊叫,上官漫瞬间被拉回原地,惊愕推开他,踉跄退出几步,宫檐之上曲折斑驳的暗影,重叠落在他绯色朝服的繁杂兽纹,扭曲了太子的惊慌神情。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太子不敢看她眼睛,心虚开口:“十……十二妹……”
上官漫脑中纷乱难理,提裙便走,迎面撞上一人,只闻隐隐的薄荷香,那人拖住她手肘免她跌倒,她匆匆一眼,掩面而去。
“殿下……”
罗姑向赫连瑜匆匆一福,尾随上官漫而去。
四下里静极,深夜里烟花璀璨,宴席处人声鼎沸,只衬得此处更加黑寂,两人立在一处,竟是沉默,太子尴尬清咳一声,甩手欲走,却闻赫连瑜淡淡开口:“微臣劝一句,兄妹相恋,有悖人伦,殿下自毁前程,却也别拉了别人。”
太子猛然面色涨红,只觉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处被人窥见,那难堪羞耻难以言表,只气的额上青筋暴起,冷冷咬齿:“赫连瑜,你胆敢这样对孤说话。”
赫连瑜缓缓抬眸,晦暗光线照见他白皙俊美的轮廓,唯见眸色幽深,湛蓝色泽在暗夜冷酷如兽:“上官渊,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杀气如寒刃袭来,嗖嗖掠过肌肤,太子一时手足冰凉,惊愕到极处,瞪着他许久未说出话来,待回神,夜色沉寂,层层宫墙廊檐,只望见他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忽有夜风吹过,脊梁一片凉意,太子探手一拭,竟是涔涔冷汗。
这一夜,皇帝十七年后第一次踏足姝璃宫,五步一隔得落地纱罩宫灯如扈从侍立,宫阶之上一路铺就大红锦毯,皇帝一脸笑意携了顾婕妤回宫,姝璃宫亮如白昼,这般亮,竟不知扰了宫内多少人的好梦。
次日便下了旨来,“……顾氏赋性柔嘉,秉性淑慎,以册宝晋封尔为充媛。永怀淑慎。辉翟服以垂型。弥凛谦冲。绵鸿禧而迓福。钦哉。”
皇帝怜其咽喉受损,特命了御用的太医前来诊治,在姝璃宫用过早膳方才早朝。
何皇后彰显宽厚,拨了数十名宫女内侍过来,内务府送来新衣匹缎,花草用具,妃嫔簇拥拜访,各送了薄礼,姝璃宫一时热闹到极处。
“铮——”
琴弦颤颤,只余尾音。
寒爷双手抚定琴弦,眸中若有所思:“漫弟似是有心事。”
上官漫本在拨弄盏沿,闻言指尖一抖,茶盏倾斜,滚烫茶水泼溅出来,历时红肿一片,她傻了一般握住茶盏不放,寒爷眼疾手快从她手中抢出来掷到一旁,盏碎,他急急捉了袖子擦拭,语气中隐含怒意:“你这手不想要了不成!”
她才觉出疼,火辣辣的燎着肌肤,仿佛大火蔓延,几乎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好在冲泡茶水只需七分烫,她手上肌肤才幸免于难。
十指相扣,他手上力道极大,却又极暖,似是盖过烫伤,一直灼到骨髓,她忙抽出来,轻轻按住额头蹙眉道:“今日小弟精神不佳,只怕不能陪玉笙兄了。”
侍从端了冷水来,她轻轻拭过,那丝灼热犹在哪里挥之不去,寒爷定睛瞧她,娥眉轻蹙,西子捧心一般的媚态流露,别眼自嘲:“原来寒某还不能让漫弟推心置腹。”
这是哪里话,上官漫强打精神道:“小弟若是哪里唐突了玉笙兄,还请见谅。”寒爷脸色微沉,狭长双眸一睨,几丝寒冷掠过,半晌向前逼近一步,却是笑了:“我最见不得你这样客气。”
离得这样近,他身上兰香沁鼻,上官漫禁不住后退,他却捉住她手肘,让她动弹不得,寒爷眯眼微笑:“漫弟似是怕与我亲近。”
他一双眼睛犀利逼视她面容,只让她无处遁形,她暗暗吐一口气,方才笑了:“玉笙兄这是哪里话,若是不嫌弃,不如我们义结金兰……”未等她说完,寒爷冷冷转身:“漫弟只怕是真累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她不觉惊愕在地,原来他不愿意,倒是自己唐突了。
被林平送出寒府,又闻琴声响起,节奏激越,波澜起伏,听的人心里突突直跳,她不禁想,这寒爷的心思,却也是极难琢磨的。
“寒爷!”
道之蓦然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寒爷眼帘未抬,只道:“什么事?”
道之讶然:“寒爷竟因那人一句话动了情绪。”遂压低了声音:“寒爷,此人留不得,不如……”他话未说出,却见寒爷抬起眼来,目光冷如寒冬,道之顿时噤声,寒爷只抚着琴弦问的漫不经心:“查的怎样?”
道之这才敛眉道:“却是未查出什么来,只知前段日子她一直流连郊外的坟场,其背景身份一无所得,卑职就奇了,难不成她是个孤魂野鬼不成?”
寒爷闻言不由笑了,懒懒往榻上一倚,眉宇间几分兴味:“即便是鬼,也是只艳鬼。”忽又想起来:“对了,她要的那东西找到了?”
道之笑道:“说起来倒是巧,属下有个朋友最是喜欢研制怪药,终让属下寻了来,服用后呈现病态,脉象错乱,又对身体无害,足以以假乱真,寒爷放心就是。”
寒爷点头:“给她送到府上去吧。”
姝璃宫内俨然另一番天地,花草簇簇,被修剪的整齐摆于廊下,远远便闻花香袭来,檐下雕廊画栋重新粉饰,漆色殷红刺亮,听闻姝璃宫原是一位得宠郡主在宫内居所,装点得本就奢华,后来郡主远嫁,这宫殿便冷落了,铅华卸去,渐渐颓废,顾婕妤被贬弃之姝璃宫,才有了冷宫的名头,今日容光焕发,仿佛恢复昔日华丽,嫣然立于众人前。
华灯初上,院内点点烛火如星,上官漫踱出门来,便见清一色宫娥锦装齐齐一福:“奴婢见过临观殿下,殿下金安。”
她走到哪里,宫女们殷勤跟随,绕了大半个殿宇,尾巴一般,甩都甩不掉,贴身伺候,果真是个好由头,在人群中一扫,殊儿倒是躲得远远的,低头敛眉藏在人后。
是了,此中宫女大多来自皇后的凤栖宫,自是自命不凡,瞧不起无名帝姬的小小侍女,只怕连她这个帝姬也不会放在眼里。
漫不经心笑道:“姝璃宫不比其他主子的宫殿,各位被指派到这里来,倒是委屈了。”
果有人不经意的一撇唇,她淡淡一笑:“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来到姝璃宫,就得懂我姝璃宫的规矩,殊儿是我的贴身侍女,日后无一巨细,向她询问就是。”
众宫女似未想到她全然不顾皇后颜面,脸色均是一变,上官漫的话显然为殊儿涨了气焰,想来殊儿一口气憋了许久,扬了下巴俨然一副大宫女做派:“诸位姐妹初来乍到,不谙殿下习性,殿下喜静,她身边的一切事物由我伺候足以,委屈诸位姐妹负责殿外洒扫就是。”
上官漫悠悠踱步,听闻她所说,不禁笑了,这殊儿,倒有几分架势。
众人中当真有不服气的,低低讽道:“不过一个下贱宫女,在这里呈什么威风。”
上官漫倏然止步,转脸望过来,殿宇幽深,她一双眸子清澈如寒潭,看着都觉有凉意渗出来,她却并不说话,只微晒望着。
殊儿笑道:“姐姐说得对,奴婢不过一个九品宫女,不比姐姐尊贵,可这里是姝璃宫,殿下既然给了我指派诸位的权利,我若不做便是,玩忽职守。”她蓦然加重语气:“姐姐倒是说,出口秽语,顶撞上级,倒是要受什么责罚!”
那宫女倏地面白,转脸望向上官漫,她心里定是不信,上官漫胆敢不顾皇后颜面惩罚了她,可那位帝姬只管立在廊下微笑,一半脸肌肤皓白,吹弹可破,另一半却被狰狞疤痕遮住,隐在黑暗里,只觉可怖。
殊儿的声音传的深远:“皇后娘娘向来门规森严,怎会纵容此等目无尊长的婢女,奴婢不才,便替皇后娘娘和殿下责罚此婢。”她笑容甜美,笑吟吟道:“殿下夜里无人当值,便劳烦姐姐在跪在门前守一夜吧……”
上官漫已立直了身子,缓缓回殿去了。
殿里并未燃灯,被窗外零星的晕黄一映,只见的着隐隐轮廓,这般寂静,唯闻自己心跳,引袖端了茶盏倚在窗边,窗下桌案之上雪白宣纸清丽一行小楷:“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笔锋到“家”字,墨迹水光盈盈,尚未干去,映着窗外,看的竟是真切。
指尖不自觉一凝,抬眸直直看向室内。
她记得清楚,一时兴起,提了这一句,写到“家”字最后一捺再无法写下去,往事已成追忆,她又何必紧抓不放,遂甩了笔。
原来出门不过半刻钟,这里已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冷冷扫视室内,能藏人的也就是那绡纱屏风,殿外的内侍都是别宫的心腹,蓦然发现,到头来,能够保护她的终还是自己。袖中藏着铸就的利箭,自此那日被欺辱,时常藏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