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顷刻变得安静,各人吃各人的饭菜,渗出一种难言的沉闷,彩云飞闻着猪蹄的香味,便轻轻咬了一小口,谁知刚咽下不久,她便倍感恶心。
彩云飞猛地放下筷子,捂着嘴跑到门外,干呕几下,很快便将喉中的肉块吐出,一张脸变得煞白。
风影猛地起身,紧张地盯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展卿衣和冷御寒则一道冲了出来。
“小飞虫,怎么了?”
“姐姐——”
“小寒,我没事,你回去吃饭吧。”彩云飞顺了顺气,朝着冷御寒笑了笑。
尔后,彩云飞拉着展卿衣往外走,一直走到四顾无人的地方才停下,伸出一只手道:“展哥哥,替我把脉。”
展卿衣接过她的手,不解道:“好端端地把什么脉?”
彩云飞轻轻咬了咬唇,憋了半天才红着脸道:“你……你替我瞧瞧,我……我是不是怀有身孕了?”
闻言,展卿衣的手就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猛地放开她的手,阴沉着脸问道:“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我……”彩云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昔日在费家时,某段时间她经常碰见掌厨的秋嫂扶着墙呕吐,她以为秋嫂生病了,便让她回去休息,秋嫂却红着脸说,她那是害喜,不碍事,将来少奶奶若是怀上小少爷,亦会如此这般……
“展哥哥,给我把脉。”彩云飞厚起脸皮,再次将手伸给他。
展卿衣双手交叠抱胸,狐疑地看着她半饷,坚决道:“不把。”
“展哥哥——”彩云飞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使劲将他的手臂拉下来。
“你就这么想替九王爷生儿育女?”展卿衣任她将她的手腕塞进自己的手掌,却故意不探不听。
彩云飞如实回答道:“典婚书上说,这对费家有益。”
原本,展卿衣只是嫉妒,稍带点纳闷与生气,可现在,一听到“费家”二字,他便开始愤怒了,这女人明明不傻,在感情上怎就如此愚钝?他倒宁可她爱上月落天替他生孩子,也不愿她再记挂着那个不知好歹、不懂珍惜的费青帆。
同时,展卿衣有一点不明白,她明明不想给月落天生孩子,寝房中还放着抑制有孕的麝香,如今又怎地会以为自己怀上身孕了?难道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若纯属意外,她又为何露出这种让他冒火的期待之色?
如此一想,展卿衣用力甩开她的手,恶狠狠道:“小飞虫,你干脆怀上费青帆的孩子好了,九王爷是个傻瓜,他不会知道的。”
“展卿衣,你别胡说!”彩云飞被他的话激怒了,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拔腿就跑开了。
展卿衣看着她忿忿离开的身影,越想越疑惑,越想越不甘,越想越窝火,一甩衣袍,转身便朝着饭厅走去,他已经被她给气饱了,不是回去填饱肚子,而是觉得,小飞虫这种为何想为九王爷生孩子的愚蠢想法,应该让另一个人知根知底,凭什么这种难受的滋味要让他展卿衣一人品尝?
哼,他得找人分享才是。
夜阑人静。
彩云飞和衣躺在床榻上,双手搭在平坦的小腹处轻轻抚摩,傍晚展卿衣为何气急败坏,她懂。
她愿意与展卿衣以兄妹的方式于释情谷待一辈子,却无法想象同展卿衣以夫妻的方式相亲相爱,那是一种奇怪兼别扭的感觉。
有些人只适合成为她的朋友或兄长,无法成为心上之人,就如同她与费青帆,即使勉强结成了夫妻,亦没有交互的男女之情。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世事始料未及,她已无知无觉地陷入身不由己的境遇之中,抽身艰难。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回首当年,她不悔自己的勇敢莽撞、无知无畏,她只悔,通往碎魂崖的一路,不该有大师兄的跟随,那时的她,浑然未觉,他对她的一往情深。
无情的岩石非但将大师兄砸得伤痕累累,亦在她死寂的心湖上硬生生砸下一个难以填补的窟窿。
她嫁给他,陪伴他,期盼奇迹出现,为他生儿育女,以她的方式弥补亏欠,怎料世事无常,她仍在填补窟窿,却换了一种屈辱的方式,她仍须生儿育女,但儿女的生父,却不再是大师兄,而是九王爷月落天。
这到底是命运的捉弄,抑或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宁愿相信,不长不短的两年,无论要她经受多大的折磨与煎熬,都将成为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是以,痛苦也好,屈辱也罢,两年之后,她就是她,一身轻松的她,再不是负疚累累的她。
努力地微笑,于黑暗中缓缓合眼,彩云飞蓦地听见,婉转动听的箫声从不远处徐徐飘来,袅绕在她的耳畔,安人心神。
还是那首宁和欢快的曲子,还是那个年轻的吹箫男子,不同的却是,吹箫男子已成了她的亲人,而吹箫男子手执的新箫,乃由她亲手而制、悉心而就。
她的心湖,在风影意外出现后,不可遏制地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好在,她一直处于痛苦的清醒之中,知晓如今可以转移自己思绪的,唯有“身世”二字。
翌日清晨,彩云飞正坐在桌边吃早膳,展卿衣轻手轻脚地进来,坐到她的对面,双手撑在下巴处,忐忑不安地盯着她,而彩云飞至始至终没有瞧他一眼,冷着脸不理他。
“小飞虫,还生我的气?”
“……”
“小飞虫,展哥哥只是心疼你罢了。”
“……”彩云飞喝下最后一口白粥,将右手倏地伸到他的面前,以冰冷的眼神告诉他识相的话该怎么做。
“好,我给你把脉,但不准再生气。”展卿衣不情不愿地将手搭上她的脉搏,不忘讨价还价。
片刻之后,见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彩云飞霍然站起,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展卿衣懵了,他从未替如此倨傲之人把过脉,明明想要知晓自己是否怀上了身孕,可一句不问就走了,这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喂,小飞虫,你什么意思?”展卿衣三步跨作两步追出门,朝着她的背影委屈地大喊。
彩云飞转头看到展卿衣憋屈的模样,“噗嗤”一笑,继续往前走。
方才把脉时她一直紧盯着展卿衣的脸看,像他这种心思单纯、不善掩饰之人,倘若果真把到了喜脉,断不可能那般平静地等着她问询,是以,她已经知晓了结果。
“你去哪儿?”见她笑了,展卿衣知晓她已经原谅自己,但还是不够放心,打算穷追不舍,非得逼她开口和他说话为止。
“找风堡主问方小花的事。”彩云飞头也不回地说道。
“噢……那你去吧。”展卿衣此次十分大方地停下脚步,笑着看她愈走愈远,她不生他的气就好,而涉及到方小花的事,他虽是出谋划策者,却还是牵扯得少些为妙,以免将来吃到兜不完的苦头。
一连问询了多人,彩云飞终于在池塘间的凉亭中寻到了风影,此时,他正负手而立,望着满池的残荷,静默沉思,颀长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寥。
缓步走进凉亭,彩云飞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风影背对着她忽道:“小狐狸,你若早几个月来,该有多好,那时,荷叶碧绿,花开正浓,断不可能是这副萧败的光景。”
“……”彩云飞诧异,她的脚步很轻,而他根本就没有转身,怎就知道站在他身后的人是她?
平静的水面上,遍布着参差不齐的残荷,枯败的叶柄或折断或倾斜,干瘪的荷叶耷拉着缩成一团,在叶柄的支撑下摇摇欲坠,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至水中。
许是心中藏着几分凄凉之故,面对这番萧条的景致,彩云飞偏偏觉得这些残荷有着新荷无法取代的苍凉之美,不自觉开口道:“若是来一场雨,这残荷定然更有风味。”
风影转头,定定看着她的侧脸,半饷,唇角愉悦地勾起。
原先,他不禁暗自感叹,他与她分别的六年,她对他消逝的情愫,就如这满池枯荷,让人心生苍凉,多么希望,他与她就如那盛夏的碧叶粉荷,繁华正茂,从未有过分离。
而当他看到她凝望着大片残荷,水眸中流露出由衷的欣赏之时,他倏地豁然开朗。
于他而言,错过了她六年,实属可惜,但较之永不复见,为时并不晚矣,只要她在,在他的视线之中,何时何处不成最美最好的光景?
彩云飞见他嘴角含笑,想他心情应当不错,便道:“风堡主可曾记得,那晚于烈风泉中,曾亲口答应过我一个要求?”
原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风影眸光一黯,淡淡道:“说吧。”
“风堡主可有一亲戚叫作方小花?”
“不错。”
“烦请告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无可奉告。”
“……”彩云飞发现,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那便是对他过于信任,开头问得那般顺利,可到了关键时刻,他竟又开始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