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子其人,姓邓名华。上数几代,邓家这有着低阶军官,世代镇守十里镇的兵户,在十里镇也算望族。
但,花无百日红。这邓华奶奶辈,因声望太高,甚至压过京中派来的镇守将领,被将领忌惮。虽说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说法,但这龙,也得看是怎样的龙。权力斗争下,邓家一族死的死伤的伤,勉强活下来的,也被彻底的赶出了军中。
为了邓华母辈能安全的活下来,不被忌惮,于是邓华母辈们,皆被养成了纨绔子弟。
原以为后辈皆是纨绔子弟,便不会被人忌惮。但邓华的奶奶想错了。纨绔子弟,更好对付。于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意外’,让邓华的母辈一一意外离世。
当那将领离职,完全忘掉邓家这事之时,邓家已只剩了无所事事、行为思想皆与混子一般无二的一独苗。这独苗,便是花娘子邓华。
这花娘子对家人的记忆,就只有小小的时候,自家奶奶对她说,要当一个能担起自己责任的女人。便再没其他的记忆。其他记忆,便是她小时如何偷鸡摸狗,如何欺负弱小,抢来口食养活自己。
她原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过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混子,一直到老得走不动路,饿死在某个角落。完全没想到会有男人喜欢自己,愿意嫁给自己,与自己组成家庭,养女育儿。
她早就对自己老了后,有了打算。她打算待年纪再大些,便养些孤女做干女儿,让这些孤女沿街乞讨,养活她。待她连小孩也打不过的时候,便干脆的解决掉自己。这样干干脆脆的,总好过凄凄惨惨的死去。正因为有这样的盘算,她也还以为,自己最难过的日子,定会是小时力气小,弄不来吃食,饿肚子的时候。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在成年后,正值壮年时,会过得比幼时乞讨、偷食物被人追打饿肚子,这类日子还要难过。
至从签了卖身契,她便如同奴仆一般,被二郎的表妹指使着。清晨起床便要担水劈柴。若是水缸差那么一点点未满,木柴大小差别太大,那么,这日的朝食,她便不用去想了。
担水劈柴后,便是跟着‘主子’进山打猎。
按说,一般打猎,那是绝对不会像俩新‘主子’这般大咧咧的进山,不做一点防备。但偏偏这蹩脚的猎人,长了对很灵的耳朵和有力道有准头的双臂。每次只要灿姐儿顿住脚步,秋姐儿便会闭上一只说话的嘴巴。待灿姐儿像是能隔空看见那样,轻车熟路的顺着‘听’到的声音过去,未见猎物便甩出劈柴的斧子。这甩出的斧子没有一次落空,次次劈砍进猎物的要害。剩下的,便是她捡猎物扛猎物的事儿了。
花娘子在扛猎物累得半死之余,经常会想着,按照这种神奇的打猎方式,指不定那么一两年不到,这山中的野物便会绝种。当然,这也是她时刻盼望着的事儿。若野物绝种,她便不会扛猎物扛得累得半死了。
扛了猎物回去,将猎物扒皮,皮子处理好,肉处理好,就便又是晚食的时刻了。吃了晚食,花娘子便会被赶去院儿后的菜地。拔草抓虫,料理好菜地,随后剩下的时间便是开荒。将菜地往大的扩。
这开荒一开,便要到天上秋日落地,这才算罢。
夕阳落下,累得像死狗一般的花娘子,此刻事儿还未毕。她得赶去灿姐儿和秋姐儿的房间,为灿姐儿和秋姐儿研墨。像个书童那样。
灿姐儿每记下一篇文章,将文章默下后,便会教她认上面的字。若是第二天此刻,她未背得这文章,她便会很惨的,第三日的任务翻倍。
花娘子几次想逃。最初,是想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二郎。而后,想得便是灿姐儿那斧无虚发的技艺。就连睡梦中,梦见自己逃了出去,随后梦中也会被灿姐儿不知从哪儿丢来的斧头,一斧头给钉死在村中央的樟树下。
于是,如此苦逼的,只过了一个月,花娘子便发现自己身上的肥肉全部不见了踪影。瘦得她月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挂着布套的旗杆。
不过,瘦是瘦,力气倒是大了很多。而且臂膀也鼓起了小老鼠,精神头儿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莫非自己还有受虐体质?被操练了一个月,已经有些习惯的花娘子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邓华。”
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让花娘子猛的精神抖擞着,脸上堆满了‘随时为您效劳’的狗腿笑,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兔皮,利落的起立转身儿。
“以后的猎物,你只扛回来,其他交予三姐儿处理。”苏灿淡淡的说着,连眼也未抬,只专注悬着手腕,毛笔在纸上勾画着。
“这怎么行?三姐儿还小。这类粗活儿,还是我来做罢!”花娘子下意识的拒绝。脑子里瞬间流转起无数的念头。这些念头无一不是打算说服苏灿,让苏灿同意她继续做手上的活。
“不用。你还有其他的事儿。”听闻花娘子拒绝,苏灿懒懒的抬了抬眼皮,看了花娘子一眼,说道。说完,便将视线移了回来,重新落回纸张上。
“别啊!”她就怕听到这‘你还有其他的事儿。’。现下都如此苦逼了,谁知道换个事儿,会不会让自己更苦逼?花娘子听苏灿这样说,顿时就急眼了。
原想上去抱大腿,用抱大腿的方式耍赖,赖得苏灿不换活儿。但一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满是油腻沾黏来的污渍。也未像一个月前那般,有污渍直接往身上擦拭。花娘子蹲下身去,伸手抓了把泥土,先将手掌上的油腻蹭掉,再舀来清水,洗了又洗。
待洗完手,花娘子一愣。她这才惊觉自己只是想抱灿姐儿的大腿罢了。现下清洗手便清洗了半晌,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她满面纠结着,纠结的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苏灿,却不敢再继续自己抱大腿讨饶的打算。谁知道现下扑上去抱大腿会不会让灿姐儿一脚给踹开……
“不用担心。只是更轻松的活儿罢了。”苏灿眼睛余光处将花娘子的举动一一看进眼里。但见这花娘子洗手的举动,不由心头产生一股子诡异的、仿佛自家孩儿终于懂事儿的欣慰来。于是,苏灿心情很好的,多说上了这么一句,让花娘子不这么担心。
更轻松的活儿!!花娘子脑中不由自动浮现关于这话的记忆画面。那会儿她原本早上没活儿,只是要与灿姐儿进山,扛那些山一样高的猎物。不但要扛猎物,还得帮忙拖木柴和木材回来。
那会儿她心有不愿,只耍赖的抱灿姐儿大腿讨饶,抱得灿姐儿衣襟一片乌黑。于是,灿姐儿的‘你还有其他事’‘只是更轻松的活儿’就来了。
这话说给她听了,第二日一早,她便被斧头劈自己脑袋侧枕头,带出的风声儿给吓醒了。那斧头擦着自己的耳朵,将自己枕着的稻草枕头给齐刷刷的砍成了两半儿。要是那会儿她下意识的偏脑袋,刚好迎上斧头的话,估计这会儿头七都过了好久了。
被斧子唤醒,她被告知自己用不拖木头换来的活儿。苦逼的发现,提水灌水缸,劈柴火的活儿变成了自己的。不做完还没饭吃……
记忆画面到了这些,戛然而止。花娘子都快哭了出来,“这皮子都没坏!真的!您看,它们连一个洞都没。这些肉我也仔细腌了,保证盐拍进去了,不会有一块肉坏掉。”她现在很满足,很满意,真心不想要换活儿啊!
苏灿眼角微不可察的抽了抽。
“谢灿姐儿给换轻松活儿。灿姐儿最是公正严明,将来定能考取功名,广大文家。”见苏灿没再理会自己,知道这事儿就这样成了定局。也知道若是自己让这事儿不成定局的话,明日说不得自己枕头断成两截也会成为定局。于是花娘子哭丧着脸,嘴里还是说着好话,期望自己的好话能让灿姐儿高兴些,安派新活儿的时候,能给她留口喘气儿的时间。
“新活儿是什么?我一定好好的干。这处理皮子我晚食后还有空,我能做,不用给三姐儿。”好话说完,花娘子照例拍胸口表忠心。
“这倒不用。”一看花娘子脸色,苏灿便知道这家伙定是误会了。不过想着,误会就误会吧。这新活儿对于她和燕秋来说,是个轻松的。但对于花娘子来说,就指不定了。于是她从桌上拿起一小木盒,打开,抽出三根自制毛笔出来,递给花娘子,“日后,你晚食后,便不用去菜地,只用这笔蘸水,在石板上,将你背过的全部默出来。待字练好,便同我一同抄写书籍。”
花娘子愣了。
她原以为会是其他的粗活儿。
她原以为她是得罪了灿姐儿,灿姐儿打算给她换个让她吃不住的累活儿。
她还以为灿姐儿说一年后达到要求,便将二郎予她,很大可能,这只是权宜之计。打算拖着时间久了,二郎声誉这事儿淡了,便会收拾她。
她还以为……很多很多的以为被这话推翻,让她心头说不出的复杂。
她不蠢!到了这时候,她还不能领会文苏灿的意图,她便可以找块豆腐撞死了。
这是为她能配上二郎,是为了培养她啊!不然,为何又会逼着她背书,现下又让她练字抄书?
这是认可自己天赋,认可自己将来可以不是混子而是读书人,认可自己有能力去学,认可自己不是下九流无可救药的人……
被人认可这罕见的滋味儿,仿佛浓醋一般,瞬间变让花娘子鼻头发酸。就连眼泪,也险些被‘熏’了出来。
于是,苏灿便看到花娘子郑重无比的理了理衣衫,恭敬的伸手,将那三只毛笔给接了过来。她抬着头,眼中满是感激与坚定的,对着苏灿,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