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第十四回 夜曲
一只白皙的手在萤火面前晃晃,“喝完了。”另一只手上的药碗还在她面前掂了掂。
夕拾开口有一会儿了,但是斜靠着床沿席地而坐的萤火却一直保持着手支脑袋一动不动的姿势,就算夕拾的手和手中的碗晃到她面前,她眼睛也未眨一下,一看就知道在想心思。
夕拾何尝不知道,在牢里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不对劲,只不过当时人多口杂,他没有第一时间问出口,他以为那不过是个意外,可看到萤火如今出神的样子,夕拾便知,这绝对不是意外或巧合这样简单。
倚靠在床头的夕拾,慢慢移过身子,把还有些温度的碗直接贴在了萤火的脸上,突如其来的触碰着实吓了萤火一跳,本能的甩手,夕拾手中的碗滑落在地,摔裂成几瓣,这时候萤火方才回神,愣愣地看着地上摔裂的碗,再看看夕拾疑惑的表情,“啊,是我不小心了……”说着就要去捡地上的碎片。
“不用捡了。”
“没事。”
“会割伤手的。”
萤火的手指在伸出去的时候微微曲了一曲,但并没有收回,而是更加小心的拾着碎片,一片一片,拾着的时候,萤火就想,这些碎片碎裂之后谁会想到它之前会是那么一只造型精美的瓷碗呢,不管之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等到碎裂之后就失去了之前的价值,就算侥幸能拼凑起来,那上面的裂痕即使过了再久也不会愈合,就好比人的记忆、人的心。
她的心,不也正是如此吗?
倘若没有见到醒夜,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包裹在躯壳里的蝴蝶,以为报完仇,一切就能回到原点,自己失去的一切就能讨回来,然后展翅高飞;可是在见到醒夜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满身包裹的紧紧的躯壳就在悄悄龟裂,在还没完全化蝶前就提前破蛹而出,然后等待她的结果便是……
“本王很好奇一件事。”
在夕拾的问题前,萤火纠结的思绪总算被拉扯了回来。
“好奇什么?”
“好奇……睿王只叫了一句紫枫,你却知道他姓浮……”夕拾的眉色没有半点异常,只是语气有些停顿。
萤火平静的神色有了些许惨淡,“睿王手下大名鼎鼎的侍卫统领浮紫枫的大名,我听过很正常啊。”
夕拾拉着长音“喔”了一声,而后复问道:“那冠绝天下、花都睿王的名讳,难道还敌不过一个侍卫统领的名气?”
萤火脸色一僵,她没想到,这小小的纰漏就被他逮住了。
确实,浮紫枫的名字是她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在记忆里,浮紫枫也算得上是熟人,可一旦叫出口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而这一错误刚好被夕拾抓个正着。
萤火惨淡的面色一下子就转为惨白之色,动着唇瓣,很久才冒出一句,“是你听错了。”
夕拾诡异一笑,“本王听错了什么?”
“呃……”萤火这才发现,自己又踩上了夕拾的圈套。
惨白的面色瞬间飘红,窘迫杵着的萤火恨不得敲昏这多嘴多舌多问题的病秧子,可夕拾显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不动嘴该动手了。
夕拾像要糖的孩子一样,拉拽着萤火的袖子来回摆动,用撒娇的语气说道:“难道是病了连听觉都不好使了吗?呐,告诉我,我听错了什么?说来听听啊,说嘛,说嘛……”
夕拾越说,萤火就越觉得窘迫,最后被迫无奈只得沉下脸,厉声道:“既然知道自己有病,还这么多话,你难道不知道病人就该多休息?多休息才能好,你难道不想病好?难道想当一辈子病猫?”萤火紧紧握着夕拾的拉拽她袖口的手,语无伦次地教训着,听得夕拾一愣一愣的。
最后,夕拾竟也真如孩子般的撅起小嘴,负气的嘟囔道:“哼,比我母妃还凶,我不理你了。”甩开萤火的手,翻过身子躺倒床上,当真背对着萤火对她不理不睬起来。
看着夕拾背过身,萤火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站立着一直望着轻微颤抖的背脊,萤火确信了,夕拾大概真的不想理她了,才掖好被角打算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即使背过身去,他也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
“啊,我不喜欢药味,我要出去透透气。”意外又是意料中的嗓音并未让萤火停下步子。
“不准去。”
“很快就回来的。”
萤火走路的声音很轻,可对于天生敏感的夕拾而言,再轻的声音都会引起他的注意,轻声的翻过身子,隔着被子夕拾就这样看着萤火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屋子内,虽然不是突然地,但却有种凭空消失的感觉,让他心底一空。
一个人漫步在夜晚的都督府邸,萤火总是想不明白,这些亲王府邸为什么总是修得又大又华丽,难道都不会觉得害怕吗?难道都不会因为太过空旷而觉得不踏实?
要是像小户人家那样,即使屋子不大,但是一家人挤在里面,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觉得很温暖很踏实。
不过,那种温暖和踏实已经远离她很远了,现在于她而言,她的飞针和玉曳鞭就是她踏实的来源,至于温暖,从开始杀人起,她便不再奢望了。
游荡间,萤火被一阵曼妙的琴声给吸引住了,脚步也不知不觉跟着琴声而去。
终于,萤火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典雅的楼阁间,那是一栋二层的建筑,二楼围栏内灯火微亮,从他这个角度看不见人影,可是琴声确实从那里传来的。
一步一步的靠近,弹琴之人影像也越来越清晰,隔着栏杆看过去,抚琴之人低着头,垂落的发丝遮掩了他的面容,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幽雅的在琴弦上来回拨动,曲调缠绵悱恻,节奏沉稳舒缓,静中奏之,尽显凄清孤寂之情,就算不懂音律的萤火听来,也会仿若身在空山幽谷之中,在宁静的曲调下生出一种对往事的思念之情,闭目凝神,黑暗中会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孔,还是一件又一件记忆深刻的事……
琴曲让萤火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在静谧中,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原来,自己还活着,活着也许不是件很坏的事……
沉迷中,又传来弹琴之人的渺渺嗓音--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
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沈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
海棠开後,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沉稳的曲调混合着绵绵之声,自然浑成,思致渺远,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可是念到‘燕子’一词的时候,萤火不禁一怔,这时候她才发现,念词之人的嗓音就像是从脑海中冒出来一样亲切和清晰,而念词之人不是存在于记忆之中,而是近在眼前。
“你来了。”嗓音温和,温和的叫人没有一丝负担,就连防备也随时可以为这嗓音而卸下。
萤火愣住不语,抬头凝视,弹琴之人收起撩拨琴弦的手,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的拨起一根琴弦,那根琴弦撩起到落下,发出清脆的音符。他抬首,定定的凝视着萤火,脸上挂着静静的笑。
是他,真的是他。
“真高兴见到你。”他的话像是再对一个认识多年的知己而说的。
这种语调和表情,让萤火不知如何自处。
看到他的笑,她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怎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呢?就好似思念、心酸、无奈、怨恨、责怪,齐齐交织在一起的感觉,里面还夹杂着倒退的记忆,那种几回相见,见了还休,真如不见的感觉……也许他们真的不该再相见……
不过,萤火没有被这种感觉所掌控,她高傲的扬起头,斩钉截铁的对醒夜说道:“我不是来见你的。”
醒夜微微抬头,仰望着夜空暗不可见的流云,清澈明亮的眸色里忽然多了一抹惨淡的苍凉,铮,指头拨上一根琴弦,弦音清亮,然后温和的嗓音进而参杂进去,温柔蔓延。
“这首曲子和这首词,都叫做《忆故人》,一个痴情人对故人的忆念,……”他有很多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前来是为了传达逸王的谢意,对你的侍卫。”可她,却很害怕听到他即将出口的话。
害怕涌上心头,七年后再见到他,萤火没有半丝喜悦,而有的是害怕,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害怕。
那一刹那的惊讶,那一瞬间的黯淡,全部直接映在醒夜的眼睛里、心里,原来她不高兴见到他,他等了七年,寻了七年的女子,却不高兴见到他,他不懂。
“紫枫,不在。”他有些生气,毫不假装地口吻。
萤火沉默一闭眼,深深呼进了一口凉气,“不管怎么样,替我谢谢他。”语毕,转身便走,不带一丝犹豫。
在萤火转身的片刻,夜,在她的背影之上挥散了一地的寒凉,夜光,在醒夜眉头拉出一抹深褶,醒夜定定地看着萤火决然转身的背影,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淡淡说道:“天香引,我已经命人去取了。他……会好起来的。”最后一句,声音清冷的失落,低低的缱绻在风中,几乎出口就散。
那种口吻,萤火怎么能听不出他的情绪呢,只是,那个要失落要失望的人,应该是她,不是吗?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的有权利优先失落和失望。
一声轻叹吹化在风中,萤火叹过而笑,笑过却想哭,叹世道的不公,笑自己的执念,哭醒夜的纯粹,明明她什么错都没有,可是到头来承受痛苦的却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激动的时候身体会抑制不住的颤抖,那时就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让它不要颤抖;想哭的时候就拼命仰头看着天,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落;想呐喊的时候就找一个空旷无人的山谷,尽情的嘶喊;想要飞针例无虚发,就没日没夜的练习……这些都是自己一个人努力了就可以完成的事。
可现在,萤火心中郁积了满满的话想要一股脑的向醒夜倾述出来,那些和她相关的过往,也和他有着深刻的牵连,从很早的时候,就想要找到他然后告诉他,然后再两个人一起分担,可如今见到了,他却纯粹如初,甚至他竟以为这样的见面会让她喜悦,究竟是谁错了呢?
花了不太长的时间,回忆了一遭过去七年的总总,这些仿佛耗尽了萤火仅剩的气力,连带最后的希冀火种也渐渐开始趋近湮灭。
--醒夜,醒夜,醒夜。
--我宁愿夜一逝,梦就醒,也不愿见到今日一无所知的你,更不愿见到因为一无所知而失落而彷徨的你。
不知走了多远,萤火听到身后传来的琴声,如暴风骤雨般的急促而激越,这样的旋律,是在宣泄着什么呢?
萤火想着,冷笑出声,笑里尽是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