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十二回 少女梦
是的,夕拾很在意,萤火是不是到现在还爱着醒夜,或者是曾经爱过。
那晚无意间看到萤火脖子上刻着‘夜’字的玉坠链子,他心里就隐隐有感,只不过真的得到承认的时候,夕拾仍会觉得有一根倒刺不痛不痒的扎进了自己的肌肤里,不执着却也无法放得开。
萤火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竟笑开了,笑着玩着夕拾的手,冰凉的指尖一下一下划过夕拾的肌肤,这种触感就和刚才的倒刺产生了同样的效果,有些痒却叫人无法抽开手。
萤火仔细的研究着夕拾的掌纹,鼻头吸吸着,“呐,你年少的时候有过什么梦想吗?”
“……”
“没有吗?”
“……”
夕拾久久不语。
不语,并不表示真的没有。
因为当被问到的时候,夕拾也在努力回想着自己少年时候的状态。
哗啦啦,垂柳枝条被晨风吹得如恶魔的爪子般,张牙舞爪的在两个人的人影间挥舞,仿似要把其中的一个谁的灵魂给抓了去一般。
十六七岁少年的梦想吗?
守着藩地,无权无势被父皇架空了的王爷,那时候也没有诸多不满和怨恨,谁叫他是庶出。好在,母妃一家权势滔天,父皇也很宠爱他的母妃,就算是脚下这块土地也来的比其他兄弟要广阔和富饶,江南的山水、江南的人情足以让他开怀愉悦,唯一不满的大概便是很长很长都见不到母妃,所以当思念疯长的时候,一股邪恶可怕的念头就自然而然滋长了起来,废掉太子,取而代之,这样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母妃了。
可终究只是一念之间而已,对于皇权也没有特别深的执念,自由自在的逍遥王爷,高处不胜寒的孤寂皇帝,如果硬要在这二者之间选,那时候的夕拾必定是选择前者的,所以十六七岁的少年,所持有的梦想简单而纯粹。
不过,生在帝王家总是会被无辜牵连,皇帝驾崩、进京吊丧、太子登位、母妃横死、家族势力被严重打压、受罚于皇陵,屈指可数的事件改变了少年的梦想,这时候少年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早就注定了自己不能过简单而纯粹的生活,只有争斗,只有在别人算计自己之前把他们都算计倒,只有登上最巅峰的位置才能让自己有梦想的权利。
当梦想模糊不清的时候,却有强健的身体;当目标生成的时候,强健的体魄却离少年越来越远;有时候,少年很害怕,怕自己睡一觉就会醒不过来,所以惶惶的延缓生命流失的时间,至少、至少,让既定的目标有被实现的可能,在活着的时候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便是七年来,他唯一而仅有的在意的事情。
如果,这也算梦想的话。
思绪起在一瞬间,心念亦消在一刹那,回过神的时候,萤火荡着水波的眼眸正细细地盯着夕拾看,看来看去,噗哧的笑出了声,“呵呵。”支着脑袋,嘟起水嫩的唇瓣,“难道是在回忆少年时候的梦想吗?”说着,笑得更艳了,“我呢,时刻都记着自己十四五岁时候的梦想呢。”
“喔?”
萤火点着脑袋,“我呢,不像你可以出生在富贵的家庭,当然我也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手肘渐渐倒向桌面,脸颊也顺势靠了上去,“没钱有没钱的好。而且我有个很疼爱我的老爹,还有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姐姐,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想着,姐姐调皮的话我就听话,姐姐不听老爹的话去嫁人,那我就按照老爹的话去嫁老爹认为可以带给我幸福的人家,即使嫁人之后,也能隔三差五的和老爹、姐姐同桌吃饭,然后再生一个孩子,再然后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不好意思的笑着擦了擦鼻头,继续道:“从小我就没有母亲,于是我总在想,要是哪一天我做了人家的娘亲,我定要百倍千倍的对我的孩子好,让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长大,至于长大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随他,然后看着孩子幸福了,我便慢慢老死,这就是我的梦想了。”
朴实的有点傻气的梦想,人的一生,如果真按照这样的轨迹进行,其中的幸福定是不言而喻的。
“我很傻吧,呵呵……”
“为何从未提及你的‘丈夫’?”自始自终,她的心里都只是有老爹、姐姐,即使成亲提到的也是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那个老爹想要她嫁的男人。
萤火眨了几下眼睛,鼓着腮帮,一口长气吁了出来,“我无法想象和从未见过的男子成亲的模样,所以无法回答你。不过,我既然听从老爹的话嫁了他,就会对他一心一意,感情什么的,就像老人说的那样,生活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会产生感情,或许是一种习惯,或许是爱情,但不管那种情感,都会牵连着你们走到终老。”又鼓了一口气,缓缓吹出,“也许,是这样吧……”
“那醒夜?”
舌尖舔着唇瓣,萤火侧头望天冥想,“醒夜啊……”长久的呼气,叹气,“感觉是老天爷赏赐给我的。”
她用了‘赏赐’,这一夕拾无法理解的词汇。
“如果换做别人,我也许早就死了吧,死于他之手或者自己之手。”时至今日,萤火依旧无法忘记醒夜当初的话语和眼神,“他说‘我决定喜欢你,用我以后的时光喜欢上你’,试问,一个好模样的贵公子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信誓旦旦的说了这番话,若是你,你会怎么样?”望上夕拾的眸子,萤火的手眷恋地伸向衣襟里的玉坠,握紧玉坠,指腹在上面来回地摩挲,一遍一遍感受着玉坠表面上镌刻的‘夜’字上,他还说过,这是他给她的聘礼,他会娶他过门。
“所以,你爱他?”于夕拾而言,这个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尽管他记住了她全部的故事。
夕拾一脸正经的模样,在萤火的角度看去显得有些可爱,敛起视线,埋头在臂弯中,看着脚底,在风和垂柳的摆动中摇晃着的阴影说道,“你不懂。”轻声慢语摇曳在浮光掠影中。
不懂?
并非是很高深难答的问题,为什么说他不懂,夕拾不懂。
依旧保持着那种姿势,萤火低低的言述道:“在去花都的路上,抚摸着一天一天隆起的腹部,我甚至傻到去想,我生的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会喜欢吗?要是男孩,会叫什么名字?若是女孩,又叫什么名字呢?”说到这的时候,萤火稍稍改变了下姿态,左手弯曲着,脑袋搁在上面,右手整个的挡住侧着的面颊,右手手指插进头发里,把被光线照得发白的发丝在指尖中紧紧地缠绕,看得出她很用力,也很痛苦。
“直到孩子没有了很久之后,我依旧在想这些个问题。”清冷泛着苦意的嗓音扩散开来,疏影横斜间偶有晶莹落地生花,“不过,开始杀人之后,我就不再想这些傻得冒泡无聊又透顶的问题了。”顺着指尖,一缕发丝轻幽地飘进了风中。
“为什么不选择恨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内心的阴暗被勾起了,在夕拾看来,醒夜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恨的,在没看见他以死谢罪之前。”她的爱和恨,在此之前,连她自己都不全然知晓,可见过他濒死的模样,她知道她终究无法恨他。
“以死谢罪吗?”夕拾觉得破天荒的好笑,“以为死了,曾经加注在你身上的痛就会消失,就会一笔勾销了吗?真是荒谬,荒谬至极。”夕拾的拳心狠狠地砸向了桌面。
“谁死了,我的痛都不会消失。”
“那,你原谅他了?”
“是啊。原谅他了。”
“那,会重新回去他身边。”
沉默了一会,萤火笑得全身颤抖,笑声被风刮得七零八落,闷头笑了很久之后,萤火蓦地抬起头,几缕乱发还横斜在脸颊上,“回去他身边吗?”
鬼使神差的,夕拾竟点下了头。
他有些担心,有些后悔,有些失语,那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情绪一直在滋扰着他,疯了般的想要知道确切的答案。
可为了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天空乍明,晨曦之光映照着萤火有些狂妄的笑,“梦,碎了一次,从此,我便不再做梦了。”
梦吗?
遇见醒夜、和他的纠葛、怀上他的孩子、失去他们的孩子,这些全部都是她的梦吗?
她早就体会过好梦难圆的无奈了,所以从头到尾,萤火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夕拾,她对醒夜是爱还是恨。
不过,夕拾总算是懂了,醒夜曾经是她的一个梦,属于少女时期的美梦。
尽管这梦,在多年前就碎了,痛彻心扉之后它也已然在心底刻骨铭心了。
梦醒梦碎,这些,都和爱恨,无关。
晨曦微露,萤火望着天空尽情的失笑,失笑之后起身、转身、离开,也许这一夜,让她太累,说完理清一些东西之后,她只想阖眼好好睡一觉。
“我给你一个梦,好不好?”
迈了数步的萤火并未停下脚步,这个人的嗓音低哑中透着明朗,可依旧感觉很梦幻,尽管,他很诱惑。
“我给你一个孩子。”
这样好听的声音又传来了过来,恍惚中转过身,那个在她背过身行走之时对她说话的人居然是夕拾,她不懂,她何出此言。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给你一个梦,给你一个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天亮起来之后,垂柳的阴影全都不见了,很长一段时间埋在阴影深处的他的脸,此刻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点也没有笑,所以他不是在开玩笑。
可在萤火听来竟是如此的好笑,“你疯了是不是?”
“我没疯。”
“那你是在可怜我对不对?我不需要你可……”
“我从不可怜女人。”
从不可怜女人?
那么,他是真心想和她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吗?
这话,为什么不管从哪个角度去听、去想、去理解都觉得那么奇怪,那么不现实呢?
天光的世界,没有张狂、没有喧嚣,只是彼此咽喉无声的律动,还有指尖掐紧肌肤渐进渐深的力度,彼此的模样便如黑夜白昼交替般慢慢的消隐又重现。
萤火甩着臂膀大步流星的走向夕拾,愤慨的一把揪住夕拾的衣领,“你难道不知道随便给人梦想,是件很不负责任很残忍的事情吗?”
夕拾紧紧地握住萤火的手,眸光深深地盯紧萤火飘忽不定的眼神,柔声道:“这个梦,是给你的也是给我的。我们两个人,把这一个梦做到底,好不好?燕儿……”
鼻间的酸涩再次蔓延,萤火摇着头大喊道:“不好,不好,不好,再美的梦都有破碎的一天。所以不好,所以我不要。”
“我不会让这个梦破碎的。”
“我不信。”
“我用我的命,向你保证。”
“我不信……”细弱蚊蝇的拒绝着,偏过头不去看夕拾的目光,她好不容易才放了第一个梦,现在如何……
夕拾强势的掰过萤火的头,强逼着她看向他,再一次不容置喙地对萤火说道:“我再说一次,我用我的命,向你保证。”
萤火垂下眼去,不回答,也不拒绝,就这样僵持着,她始终觉得不是夕拾疯了,就是此刻的自己疯了。
无预兆的,夕拾把萤火搂进了怀里,很紧很紧的拥抱,即使萤火的手肘依旧抵在夕拾的胸膛上,夕拾也毫不吝啬的把他抱得很紧很紧,“燕儿,相信我,相信我。”
萤火的全身在夕拾的怀里颤抖的厉害,她的呼吸声也在夕拾的怀里愈见加重,现在的她,还可以再去相信一次吗?现在的她,还有资格再做一次美梦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可抱着她,拥有温暖怀抱的男人,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可靠,他的温暖怀抱感觉起来是那样的有力和安全,可以再信一次吗?可以再做一次梦吗?
恍然不知觉中,她弱弱地问着他,“你,真的可以保证吗?”
“嗯,我保证。”没有半点迟疑的保证,竟比七年前那句更迷惑人心。
放下抵在他胸膛的手肘,萤火惶惶不安的抬起头来看向夕拾,此刻的夕拾也正安静地看着她,晨曦微露,太阳蹦出云层之后的第一束光映照到他脸上,在他眼睛中反射出七彩的云霞之光。
这张脸,她曾无数次看过,黑夜中的、白昼中的,甚至半明半暗中的,她全部看到过。
他的脸,比女子的脸还要白皙,以前她不喜欢太过苍白无色的脸,可此刻,第一次,萤火觉得,夕拾苍白的面色看上去比阳光和云霞还要有光彩,还要好看。
“夕拾……”凝视中,她柔软地呼唤他的名字。
希冀中,他惶惑的期待着。
“我……”
哒哒哒,哒哒哒。
满心的期待和喜悦,在统一而犀利的步伐中很快就化成了泡影。
一个跨刀卫兵离队而出,小跑到夕拾跟前禀告,而他身后还留着几列整齐的卫队,个个跨刀面相凶狠,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队伍。
“王爷、王妃,陶都督有请二位。”卫兵严肃不带一丝活气的脸色,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