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夜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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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折红英 婚礼 (1)

第 1 章 第一卷 折红英 第一章 婚礼 (1)

民国二十年 北方小镇甘蓝

天刚蒙蒙亮,袅袅水汽从甘蓝河上缓缓升起,流水缓慢,把河边的水草洗得如翠玉,玉上还泛着油油的光。明暗的光影中,两岸高高的芦苇张扬着朝天的戟,又缠绕了层层叠叠的纱,随着清冷的风舞动。

鸡鸣狗吠中,甘蓝河边的甘蓝城苏醒了,太阳渐渐爬上金家大院的护院碉楼,在那乌黑的顶上懒洋洋挂着,把赤的金的丝线撒了满院,满院的朦胧雾气顿时热闹起来,一丝丝一缕缕绕上这些炫目的色彩,越过青瓦灰墙往天空散去。

甘蓝城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漫天的杨花舞起,光亮可鉴的路上顿时缀上星星点点的花朵,好似青底的碎花洋布,路旁高高的飞檐张牙舞爪地伸向这方,青灰的墙沉默地站立着,看着苍生营营碌碌,恍然间,似乎怀着深深的悲悯。一阵风过,拂动屋檐下的铃铛,一声声悠长散去,如哀伤叹息。

这沉闷的颜色,正要压得人几乎窒息,却又在绝望处,一家家一户户挂起红红的灯笼, 红是鲜艳无比的红,稍有褪色便要拿下来换纸或者涂色,而且即使再穷的人家,灯笼也从不见一分一毫的破损,因为,灯笼如同各家的脸面,家中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灯笼却绝不能少。

再怎样苦的日子,也是要一天天捱下去,来生太渺茫,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在这茫然的灰色中,看到一线光明。

太阳爬上甘蓝河边的情人崖,崖下的松树林中闪着耀眼的光,从甘蓝城看去,那方金的碧的一片绚烂,情人崖是片赭的石壁,石壁上寸草不生,连绵不断地在山顶高高耸立,好似甘蓝的巨大屏障,远远看去,像一个眼神冰冷的丈夫在守卫着自己娇娆的妻子,如有谁敢冒犯,他会立刻把人丢进这滔滔的甘蓝河中。

情人崖得名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不知道多少年前,一个长工和雇主美丽的小女儿双双坠入爱河,雇主发现了,把他痛打一顿赶了出来。小女儿被逼出嫁的那天,他爬上这石崖,吼起凄厉的甘蓝调,姑娘远远听到了,从花轿跑出来,投入奔腾的甘蓝河,他看到姑娘的红嫁衣随着流水远去,大吼一声,纵身跳下这石崖。

从此,相恋的男女都会爬上这情人崖定下终身,让那对情人保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随着金家大院中传来的一阵鞭炮声,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们纷纷搬出鞭炮,在门口的拴马柱上挂着,女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交换各自的消息,孩子们是最喜欢热闹的,他们在路上奔跑追逐,拿着棍子竹竿玩骑马打仗游戏。大家都伸长了脑袋往路的尽头张望,耳朵支楞着捕捉金家大院的动静,整个甘蓝城顿时热闹非凡。

金家大院的鞭炮一阵比一阵紧,鞭炮声中,锣鼓唢呐喧腾,把迎新的甘蓝喜调一遍遍奏响,甘蓝调为甘蓝城独有,甘蓝人会说话就会唱,以宽音大嗓门吼唱为主,歌词就是平时说的话,都是想到什么唱什么,不管男女老少,凑到一块都喜欢吼上两嗓子,甘蓝调还有固定的几出戏,都是三国杨家将或者说岳里的英雄故事,即使戏非常少,甘蓝人也是百听不厌,几乎每个人都会哼上几出。他们大多不识字,可是唱起甘蓝调来字斟句酌,从无荒腔走板。唱得多了,甘蓝人说起话来变得粗声粗气,连女人都是声音粗犷,吵起架来更是天翻地覆,到了最后,方圆百里的人骂人粗鲁就骂成“甘蓝婆娘”。

红尘滚滚中,两辆吉普车从省城的方向飞驶而来,前面车上是三个着笔挺军装的男子,坐在后座的这个呢子料军装颜色稍深,戴着白手套,手指在车窗边无意识地敲着。他好似满腹心事,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刀斧削刻般的轮廓显得愈发凝重,剑眉纠结成一线,目光冰冷。

听到远远传来的甘蓝喜调,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司令,咱们快到了吧?”

他点点头,“过了这桥就是甘蓝城,书远,你们一直向前开,先到山包那边的乱坟坡去。”

那人答应一声,专心看起窗外的风景,甘蓝喜调越来越近,后面这人满脸怅然,眼中渐渐泛起水光,遥遥望向远方的情人崖,拳头悄然握紧。

车刚过完桥,迎亲的队伍迎面而来,前面的唢呐吹得震天响,那几个唢呐手吹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你停我奏间,把甘蓝喜调吹得热闹无比。

路很窄,吉普车和庞大的队伍势必有一方要让,管家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来,一见车里的人满脸的肉笑得直抖,“程司令,您这是来喝喜酒的吧,我们老爷正在等您呢,您这是要去哪啊?”

程司令一言不发,慢慢地从车里下来,前面的男子一见,也跟着下来了,皱眉道:“司令,您这是?”

他摆摆手,径直走到花轿前面,在众人惊呼声中,掀起绣着大红双喜字的轿帘,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猛地把盖头掀开,那一瞬,他心上似乎被人用重锤敲过,从里到外发散丝丝疼痛。

女子竟是满面泪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着惊恐,她双手绞着红盖头,那蔻丹如血,映得手更加苍白,那身暗缀着富贵牡丹的大红旗袍长至脚面,缎面绣花鞋上,也是一边一朵盛放的牡丹。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泪落得更急,把身体往回缩了缩,把绣花鞋藏到旗袍下。

发觉这种距离太让人惊惶,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把手中的盖头绞得更加用力。这时,有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进来,把她的下巴轻轻托起,当她的目光又一次与他绞缠,她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老家伙果然有眼光,甘蓝竟有这等女人!”看着她眼中的水光又盛,他缓缓放下手,大步流星走回去。管家惊出一声冷汗,匆忙追上他的脚步,赔笑道:“程司令,我们家新娘子还漂亮吧,等下快些到金家来喝酒啊!”

他没有理会,飞快地走进车里,又瞥了一眼那大红花轿,冷笑着说:“书远,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当迎亲队伍缓缓走进甘蓝城,花轿所到之处,两边的鞭炮齐鸣,孩子们把木棍竹竿全扔了,跟着花轿边跑边喊:“看新娘子啰,吃喜糖啰!”人们跟着队伍涌到金家大门,大门外摆着一个火盆,两个喜婆子早侯在门口,把身着藏青缎面长袍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往前推去,嬉笑道:“快,挑轿帘,把新娘子扶下来!”

新郎是标准的甘蓝人模样,宽额大脸,眼睛黑黑亮亮,而且身形十分高大壮硕,看上去颇有几分英武。美中不足,他的神情竟稚气十足,好似几岁的孩子。见两人推他,他不乐意,一甩手,竟把两个喜婆子掀翻在地,一跺脚,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我要去玩,我才不要接什么新娘子!”

管家急得又是一头汗,连忙好言相劝,“少爷,接了新娘子就可以去玩了,今天老爷高兴,肯定不会管你的。”

新郎高兴得直拍手,冲到花轿前,一脚把轿帘踢开,随着一声女子的惊呼,把里面的人一把拉了出来,径直朝门口拖去,喜娘慌忙拦住,“少爷,新娘子要跨火盆!”

话音未落,她又被推倒在地,只见新郎一脚把火盆踢飞,拖着后面的人横冲直撞地进了门。 新娘被他拖得哀哀呼痛,又不敢斥责他,只得踉踉跄跄跟住他的脚步。

穿过一道横廊就是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用大缸蓄水养着鱼,上面还漂着两枝粉粉的荷。院子里早就挤满了人,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新郎气势汹汹地把新娘拖进客厅,把她往坐在正中的老者跟前一掼,满脸不耐道:“爹,我把新娘接回来了,我去玩去了!”

新娘被推倒在老者面前,坐在地上捂着脸嘤嘤哭泣,老者怒目圆睁,大喝道:“混蛋,你给我站住,等下还要拜堂,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

新郎把嘴一瘪,竟躺在地上大哭大闹,“我不要娶媳妇,我不要拜堂……”

大家纷纷转过脸去掩嘴窃笑,老者一挥手,厉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混帐东西拉起来,先锁到后院去!”他瞥了眼地上的新娘,叹道:“把新娘先送到绣楼,拜堂的时候再下来。”

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老者颓然坐到椅子上,旁边一个白发老者连忙劝道:“继祖,等家宝成完亲你的心事也算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是想开些吧!”

金继祖长叹一声,“表叔,这你就错了,他成完亲我还得想着怎么抱上孙子呢,要是到我这里断了香火,金家的祖宗真要从地下气得跳出来,家门不幸,怎么我会摊上个傻儿子!”

表叔还想再劝,听见门口一阵鞭炮响,接客人的长工牛耳以甘蓝调拉长了一声:“程司令到!”

金继祖连忙起身,急奔到院子里迎接,程司令从横廊穿过,抬头看着客厅上的四个黑底金色大字“忠孝仁义”,嘴角不觉拉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正沉思间,金继祖已经到了面前,笑容满面道:“程司令大驾光临,我们金家今天真是蓬荜生辉,等下还请司令多喝几杯!”

程司令笑吟吟地把手套交到副官手里,“你等下把我的几个侍卫官招待好就行了,听说金家大院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我想四处瞧瞧。”

金继祖呵呵直笑,“哪里哪里,寒舍鄙陋之至,还请程司令不要见笑!我早已为您在正院准备了房间,要不我先带您去休息……”

程司令打断他的话,“不用,你今天忙的事情还多,我要刘副官陪我逛逛就行,你要是对我们不放心,找个丫头来看着也行啊!”

金继祖赔笑道:“怎么会不放心,我只是怕程司令找不到路,等下误了开席时间。”

刘副官指着四个角落的护院碉楼,“正午开席是吧,我们记着这个一定能准时回来!”

金继祖眼睁睁看着两人往后面的正院走去,口中好像被塞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怏怏回到客厅,表叔问道:“这个程司令是何方神圣,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

金继祖斜了他一眼,“表叔,您在家闭门玩花已经这么久了,当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这个程行云是刚到任的甘蓝驻军司令,省里刚给我来的通知。这不,我前脚接到通知,他后脚就到了省城,我赶紧给他送信邀他参加我儿子的婚礼,希望能笼络住他。这些年时局动荡,金家的生意亏了不少,已经经不起风浪了。”

表叔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就先把生意收回一点再说,我们先保住本,等时局稳定了再去做。”

金继祖哈哈大笑,“表叔,这你就错了,我看时局至少十年都没办法稳定下来。现在各地军阀都在积蓄力量,日本人又在东北虎视眈眈,只怕这战是打不完了。我得趁打仗前好好做一阵子,等风声不对再赶紧收山,我们金家大院要维持也不容易,可不能在家里等着坐吃山空。”

正说着话,管家跑得满头汗过来,“老爷,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要拜堂了!”

喜婆子飞快地跑上绣楼,踩着木楼梯咚咚直响,一会就把新娘扶了下来。两个护院飞奔到后面,正要去拉新郎,新郎往地上一躺,嘟囔着不肯走,一个护院急中生智,嬉笑道:“少爷,你不是喜欢吃奶吗,娶了媳妇就每天都有奶吃了,还不快跟我们去!”

新郎连忙站起来,眉开眼笑道:“真的,快走快走,我要吃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