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抗争 (1)
甘蓝送别调凄凉的鼓点中,金继祖沿着甬道慢慢走向后面,今天的一片混乱在心里沉淀,终于理出一个头绪,他提着灯笼默默想着自己等下要说的话,他在那院门外顿了顿,等成竹在胸后,才抬脚跨进院内。
洋槐树下的卧榻上,叶芙蓉正呆呆坐着,小蓝拿了碗东西正在劝她吃,他朝小蓝摆摆手,“你先下去,我问少奶奶一点事!”
小蓝担心地瞧了瞧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叹息着低头退下了。金继祖抄着双手走到她面前,轻轻搭上她肩膀,叶芙蓉猛然惊醒,起身卸下他的手,柳眉倒竖着,“公公,家宝还停在外面!”
金继祖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跟少爷同过房?”
叶芙蓉低头把泪擦去,轻声道:“有!”
“那就好!”金继祖温言劝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现在人已经死了,你要想开些,虽然你们成亲不久,可也是我金家大红花轿抬进来的媳妇,我们金家不会亏待你,你在这里先住着,我会放话出去你已经有了金家的后代,过一个月我会找大夫来看,如果真有了就好,如果没有的话我去找人借种,你一定要为我生下孙子,我们这么大的家业不能后继无人!”
叶芙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金继祖笑起来,“我知道有些委屈你,可你想想,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你难道想到外面去过三餐不继的日子。我告诉你,不要对那姓程的有什么幻想,现在局势这么紧,他马上就要上前线,有没有命回来还不知道呢!你还是乖乖听我安排,等你生了孩子,这偌大的家业不都交到你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放屁,谁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叶芙蓉再也忍不住了,怒骂一声,转身走向房间。金继祖连忙跟上,没等她关门,把门一脚踹开,叶芙蓉收势不及,被摇晃的门页打了个趔趄。金继祖一手托起她的腰,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安的什么心,就乖乖地听我的话,我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早知道自己没办法生育,怎么会让那些臭苦力占了便宜去!”
说着,他满是烟味的嘴就要落下来,叶芙蓉死死撑住他的下巴,他连进两步,把她抵到八仙桌边,把她的头按到桌上,叶芙蓉摸到一个茶杯往他头上砸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俯身亲了下去。
这时,小蓝的声音在叶芙蓉听来显得特别凄厉,“老爷,不好了,大太太跑出来了,她正在灵堂哭闹呢!”
金继祖呆了呆,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记才不舍地把她放开,“你听话一点,我不会亏待你,跟我到底还是比跟那个傻子强!”
叶芙蓉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听到院门被大声关上,又听他吆喝着叫人从外面锁住。小蓝泪流满面地走进来,扑上来抱住她,“少奶奶,原来老爷……”叶芙蓉捂住她的嘴,冷笑着说:“别提这事,我怕脏了你的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小蓝瞪大了眼睛,“少奶奶,你有好办法么,要不要我帮你!”她像个邀功的孩子,“还有六福叔,你记得吗,上次就是他把三太太请来,又去引得大太太发作,才把老爷弄走的。这次又是他把大太太的院子门打开的,还好来得及!”
叶芙蓉惨然一笑,“谢谢你们,我自己能应付来!”
夜深了,小蓝被那锣鼓声吵得睡不着,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看月亮,白天的卧榻没收,她躺上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正迷糊间,她听到主人房传出什么摔倒的声音,她顿时惊醒,一跃而起,跑去推房间门,谁知房间门好似被闩得死死的,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抵住,怎么推都没办法推开。她心中一凛,大哭起来,“来人,来人啊……”
两个老妈子披着衣服跑出来,小蓝指着房门,大叫道:“快,少奶奶在里面把门堵了!”
两人连忙去推,见门纹丝不动,吓得慌了手脚,开始拼命撞门,小蓝跑到门口大喊,“来人,少奶奶出事了!”
管家带着人飞一般赶来,一会金继祖也来了,大家把门撞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叶芙蓉直挺挺吊在房梁上,脚下一个方凳斜斜倒着。大家连忙把人解下,发现她胸口仍在隐隐跳动,两个老妈子又掐又捏,叶芙蓉终于悠悠醒转,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蓝关心的目光,泪水夺眶而出,扭头过去,什么也不愿说。
在红色的灯火里,金继祖的面目有些狰狞,他看着满院的人,大声道:“金家少奶奶真是百年难遇的贞烈女子,竟想殉夫而死,这真是我们金家千年修得的福分。从今天起,大家要敬少奶奶如同当家主母,她现在已经怀有我金家的血脉,大家要细心招抚,不能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了。六福,你多调几个丫头来少奶奶这里,小蓝,你发现及时,到帐房去支五个大洋做奖励,大家现在先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等大家纷纷散去,叶芙蓉被抬到床上睡下,仍是不愿睁眼,躺着默默地流泪。金继祖把人都支使出去,沉默着走到床边,重重踏上床榻,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嘿嘿冷笑,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迸出来,“想死!我会这么容易就让你死吗!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把你弄到身边,自己都还没过到瘾,就让两个王八蛋占了便宜去。你还是认命吧,不要跟我闹,你是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你看看那大太太,敢违抗我的女人从没有好下场!”
他冰冷的手慢慢解开她的盘扣,又毒蛇般滑过她的身体,随着他的移动,叶芙蓉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他终于满意,轻笑一声,在她胸前揉捏两下,恋恋不舍地起身,“这样才对,不要老是反抗我,男人是没多少耐性的。今天没什么精力了,暂时让你休息两天。记住,这两天有许多客人要来,你不要失礼!”
走出房间,金继祖志得意满地闻了闻手上的香气,交代几个丫头,“你们几个跟我好好看着,少奶奶身边随时要有两个人以上。还有,金家大院的事情不准往外面说,我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会打断你们的腿,听懂了吗!”
当金家大院一团混乱时,驻军总部的会议厅灯火通明,身着笔挺墨绿军装的将领们围坐在长长的会议桌边,都蹙紧眉头,直直盯着前面的地图。程行云用铅笔在东北三省大大的疆域上画了个圈,痛心疾首地说:“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已经建立了满洲国,我们的情报称,他们的军队正在向关内集结,”他在热河的边境上画了条线,激动地说:“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热河,我们如果不截住他们,再让他们长驱直入下去,不到一年,我中华的大好河山就将尽入敌手,所以,总司令已经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日本人挡在热河之外!”
大家沉默着,纷纷握紧了拳头,赵黑熊早就怒火熊熊,一拍桌子,“他娘的,你别说这么多废话,你要咱们怎么干吧!”
程行云抬抬手示意他坐下,走到桌边撑着桌子道:“总司令命令我们先原地待命,把真本事操练出来,他估计明年就会有大战打,要我们千万不能懈怠!”
等大家纷纷散去,赵黑熊见他仍盯着全国地图不动,狠狠拍在他肩膀,“程司令,那傻子死了,要不要我跟你把那女人弄回来?”
刘副官也含笑道:“是啊,我看你这些天都不怎么开心,有个女人在身边说说话到底要好些!”
程行云看着笑容满面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他瞥了眼地图,沉思良久才叹道:“还是算了,军队马上要开拔了,不要害了人家。”
刘副官和赵黑熊面面相觑,赵黑熊哈哈笑道:“找个女人还婆婆妈妈的,我算服你了,不找就算了,我可回去睡觉了。对了,明天咱们一起去金家吊唁,金老儿跟咱驻军关系还算不错,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看着赵黑熊的背影离开,刘副官突然低声道:“程司令,那女子这么年轻就守寡,只怕以后在金家的日子不好过。”
程行云沉吟半晌,“要不明天把她带回来吧……还是算了,局势有变,眼看着明年就要上战场,弄个女人回来实在不是个事。”他恨恨地看着墙上的地图,“要不是现在国难当头,我真想一枪崩了那老东西,宁可受军法处置,也不想让他再逍遥快活下去!”
刘副官看着他的神情,欲言又止,最后叹道:“程司令,你先去休息吧!”
程行云摇头道:“你不用管我,我再看看各方面的消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理出个头绪来。”
清晨,甘蓝河上一片雾汽袅绕,缠绕着金色红色的光线,悠悠然飘荡在空中,最后化成一束束淡淡的烟散去。程行云默默走在河边,后边有几个侍卫官远远跟着,当他把手浸入那冰凉的水中,久远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让他几乎痛哭出声,他捧了水浇到脸上,水珠惆怅地滑落,有的沾在长长的睫毛上,仿如晶莹的泪珠。
这里是他的家乡,每一草每一木都有他童年时的欢笑,最熟悉的,莫过于这不停流淌的甘蓝河。每个晨晨昏昏,他总会在哥哥的带领下来这里挑水洗东西玩水,他们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把他一手带大,当他七岁时,已经有能力自理,哥哥为了赚钱给两人娶媳妇,便签了契约到金继祖的大院里做长工。逢初一十五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哥哥会带许多好吃的回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舍不得吃,偷偷塞在怀里带回来。
他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快乐地过下去,像很多甘蓝人一样,哥哥赚了钱娶媳妇,然后自己长大了,也去打长工赚钱,自己也娶上媳妇,再生许多娃娃,每天被媳妇的唠叨磨得耳朵生茧,被娃娃吵得哇哇乱叫。可是事情总不能如人意,一个深夜,有人气势汹汹跑到他家砸门,他慌了心神,从窗户跳出来,前面的人很快追了出来,他逃到甘蓝河边,听到后面的声音,“别让他跑了,老爷说要斩草除根!”他憋了口气,跳入甘蓝河中,随着流水漂走。因为经常在河里玩,他深谙水性,漂了很远才抓住一根桥墩停下来,等他偷偷潜回来,才知道哥哥已经死了,被金家挖了个坑埋进乱坟坡,他连哥哥的尸首都找不着了。
他突然想起来,哥哥有次回来,笑嘻嘻地问他想不想要个小侄子玩,说如果以后要离开这个地方愿不愿意跟他走,看着他连连点头,哥哥才告诉他,他喜欢上了金家的大太太,并且和她有了孩子,她要他带她走。
哥哥那时候信心满满,“我有的是力气,到哪里找不到活干,到哪里找不到饭吃!”
他总坚信哥哥可以解决一切事情,四邻里,他一天能劈最多的柴,能挑最多的水,能割最多麦子高粱,能唱最好听的甘蓝调。
他从来没想到,那么英明神武的哥哥会成为乱坟破上的累累土堆。
他只好孤身流浪,在省城乞讨了许久,练出了一身挨打的本领,后来长大了些便去当兵,因为他的沉默和坚忍,他很快被上司赏识,教他读书识字,极力栽培,并把他调派到总司令身边当侍卫官。总司令有一次遇刺,他想都没想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上去救人,总司令感激之下,问他想要什么职务,他径直指着南方,“甘蓝!”等甘蓝驻军司令空缺,总司令便把他调了过来。
他回来了,可是再也没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