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抗争 (4)
他试图硬起心肠,把她从脑海中赶出去,这个人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他如果不打跑抢他饭吃的乞丐怎么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把那个和他争地盘的老头杀死,怎么会讨到东西,如果不是一次次从毒打中逃脱,怎么会有命撑到如今,如果没有忍住操练的辛苦,怎么可能提拔上去,得到总司令赏识。
这么多年,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天老爷嫌他的命贱,终于还是放过他,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说,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他在战场上一枪枪撂倒敌人,每次都直射他们的胸膛和脑门,那时候,他面前的敌人早已是死人,即使他们仍会惊恐,仍会愤怒,即使,他直面的是他们眼底求生的渴望。
他要活,所以别人必须死。
也正因如此,他想要她,便直接跟金继祖开口,哪怕知道她是自己侄子的媳妇,因为她嫁的是金家,不是程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时心生恻隐,会被她眼中的绝望震撼,她离开的那刻,他甚至……会后悔。
他幽幽叹息,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当他决心赴死,带领众人以身躯阻挡日本人前进的脚步的时候,他竟会心有不舍。
舍不得她苍白的脸,舍不得她纤细的腰肢,舍不得她的馨香,舍不得她唇的温润。
更舍不得,心里那平凡安定生活的梦想。
他咬了咬牙,把烟蒂掐熄,听到门响了,他定了定神,大声道:“进来!”
刘副官端着壶酒进来,“行云,咱们很久没喝酒了,你要是不嫌我酒量浅,就让我陪你喝上两杯吧!”说着,他坐到他对面,找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一饮而尽。程行云没有说话,也一口干了,放下杯才叹道:“刘兄,谢谢!”
刘副官笑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么客气!行云,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别想这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金继祖总有一天会被咱们收拾的!”
程行云苦笑着,“咱们以后不要提这档子事了,书远,咱们今天光喝酒,不谈其他事情好不好,这些天我都快烦死了!”
刘副官终于停了嘴,两人默默喝了一阵,刘副官顶不住,摇摇晃晃回去了,程行云喝得也有些晕,回到房间,连灯都没开,摸索到床头打开一个藤制箱子,把里面的东西翻倒在床上,然后扑到上面,搂住一堆冰凉的布料,不知不觉眼已经湿了。
《黄泉冷》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吹鼓手都养足了精神,等着这最后一次精彩表演,唢呐凄厉地冲向云霄,把树上休憩的鸟儿惊地扑腾着飞起,甘蓝城里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把鞭炮挂了出来,等着热闹地送死去的人一程。
停柩三天后,金继祖命人送儿子上山,他选的坟地是情人崖下的松树林,不知是从他祖父还是父亲那辈,那里变成了金家的产业,祖父祖母、父母亲都葬在那里,其他偏房是没有资格葬到那块坟地上的。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儿子竟然先他入了土,个中滋味就知道他自己知道了。
当庞大的送葬队伍缓缓从金家大院出来,甘蓝城的鞭炮声和铳声响彻天际,吹鼓手在前面开始奏起送别调,唢呐手抬高了手里系着白绸的家什,呜咽着朝云端送去悲切的嘶吼,大小锣鼓齐鸣,在阵阵疼痛里,铙钹声突然跳跃起来,把大家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铿锵的鼓点中,好似连痛哭都无法宣泄自己心中的情感,只有汇成一曲甘蓝送别调,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
可是没有人吼唱,大家沉默地把鞭炮放完,沉默地看着吹鼓手后面那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她走路都不太稳,要身边两个丫头紧紧搀着,本来就瘦小的一张脸更脱了形,连一点活人颜色都没有。
大家叹息着,半月前的那一幕仍在脑中清晰可见,她坐着大红花轿而来,被家宝拉进金家大院,她招摇着坐着吉普车从甘蓝城穿过,接着传来她自封的消息,再然后,大家看到了家宝蹦跳着来给媳妇买东西,心中都有几分欣慰,那傻子总算还会疼人,而在一转眼,她竟然又成了这样孤零零的一点。
天意弄人,再怎么争都没有用,当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大家几乎松了口气,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呢。
叶芙蓉一步步朝前挪着,这两天吃了点东西,身上才有了力气,当金继祖要她今天送灵柩上山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跟家宝毕竟夫妻一场,虽然缘分太浅,情分总还是有的,甚至如果家宝不出事,跟她相伴一生就是他,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不堪。
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按照线路要巡甘蓝城一周,让家宝再仔细看看曾经住过玩过的地方,日头越来越大,抬棺的人已经累得满面通红,唢呐声也没有刚才那样亮,成了伴着隐隐啜泣的哀鸣。青石板街一直延伸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街上的人们失去了跟随的兴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只有孩子们精力充沛,笑闹着追赶队伍,捡地上没放完的炮仗。
队伍渐渐慢下来,甘蓝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样绕上一圈也要半天功夫,据甘蓝城志记载这里清末民初已有十万人众,还没有包括四邻八乡的散居村民。当长长的队伍终于绕完甘蓝城,看热闹的人和孩子们早已挤在甘蓝桥边,等着队伍从这里通过去松树林。
甘蓝河水今天缓了些,仍是以滔滔之势往前急奔,水面金光灿烂,涌起的水花一朵朵绽放在一条如银丝玉绶般的带子上,靠近河岸的水底圆圆的鹅卵石呈现诸多颜色,上面还有幅幅山水画,描绘着大好河山。及至河中,河水卷着浅浅的旋涡和水花游戏,隐约还能看到河中的巨石,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埋伏着,等待鲜活的生命为祭。
下游远远地停着两辆吉普车,程行云、赵军长和刘副官三人远眺着情人崖,赵军长跟刘副官讲了那情人崖的传说,见他一脸感动,哈哈大笑道:“他娘的,你不要一副这种哭丧的表情好不好,殉情有什么好感动的,两个人都是没胆子的,要真的喜欢就干脆一点,两个人拼命逃出去,在什么地方不能活人!”他一边说一边瞥着程行云,“我就是瞧不上那些没胆子的,他娘的想要就直接动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怕他个鸟!”
程行云恍若未闻,当送别调传来,他跟着轻轻哼起来,赵黑熊愣住了,低声问刘副官,“程司令也懂甘蓝调?”
刘副官轻叹道:“他本来就是甘蓝人,我以前就听他唱过甘蓝调。”
赵黑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行云仍在哼着,转头看向那长长的队伍。吹鼓手已经上了桥,后面是叶芙蓉和几个丫头,程行云停了下来,怔怔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心中一酸,既不忍再看又舍不得挪开视线,当那撕噬人的疼痛传来,他低下头,闷闷说了句,“走吧,等下还要开会!”
三人刚想离开,从桥那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少奶奶跳河了!”桥上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从桥上跑下来,追着水流往下跑。
程行云脑中一昏,回头刚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落到河面上,立刻被流水冲了下来,他来不及思考,飞快地边脱衣服边跑到河边,刘副官醒悟过来,“程司令,危险!”赵黑熊暗骂一声,也跟着跑了过来,想阻止他疯狂的举动。他对他们大吼一声,“快去坝口接应!”说着,他已经走到水中,边稳着自己身体边往中间走。
刘副官把牙一咬,“赵军长,我们快去坝口,司令水性好!”赵黑熊没有停下,喊了声,“我的水性也不错!”脱了衣服径直跑进水里,跟着他走向河中央。
刘副官没了主意,对开车的小王大喝,“还愣着干嘛,快去坝口挡人!”
河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胸口,程行云尝试着又往中间挪了挪,那抹白色影子载浮载沉,渐渐逼近,他眼睛瞪圆了,眨都不敢眨一下,赵黑熊见他神色,也暗暗紧张起来,在心里骂过他不知多少遍之后,那白色影子终于漂到眼前,她似乎已经没了知觉,静静地随着流水离开。程行云闷哼一声, 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刚碰到她的衣角,流水已经把她带走了,他有几分慌乱,连忙拼命划水去追,站在下面一点的赵黑熊把她抓到手里正在叫喊,“程司令,我已经把人救着了,现在立不住脚,咱们快点到坝口去!”
程行云随着流水迅速划动,很快就赶上赵黑熊,两人一人一边把她的头撑出水里,程行云见她一脸惨白,暗道不好,边用脚踩水稳着自己身体边把她的头拨弄过来,使劲给她过了几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赵黑熊两人都游得筋疲力尽,三人被水冲到下游,士兵们早早在那里等着,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得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负责挡人的士兵已经下了水,密密地站了一排,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河面。
逼近坝口,两人随着水流之势,一点点斜斜地往岸边划,程行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个士兵伸得长长的胳臂,一手抱着她在水中稳住身体,在士兵们的帮助下把人抱上岸。
脚一着地,他才觉得无比踏实,他摸摸她的鼻息心跳,发现她仍然活着,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软倒在她身边。
刘副官连忙接手,仔细察看她的情况,程行云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拜托你了!”
刘副官叹了口气,带着人把她抬到山上官邸,一边叫军医过来诊治。
赵黑熊最后一个爬上岸,他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程行云,你这个王八羔子,做你的媒人还真辛苦!”
听到赵黑熊的怒吼,程行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挪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兄弟,今天多亏有你!”
赵黑熊嘿嘿一笑,“这喜酒我吃定了吧!”
程行云仰头看着天空,“我是想让你喝喜酒,就是怕她不肯嫁。”
赵黑熊愣住了,“难不成以前你说的都是假的,是你硬逼人家小媳妇!”见程行云没有回答,他龇牙咧嘴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鬼孙子,他娘的我看错你了,骗完人家小媳妇还敢来骗我!”
程行云瞪了他一眼,“你说话客气点,我喜欢她不行吗!”
赵黑熊把衣服一脱,“你这个鬼孙子,自己做的事还不敢承认,强了就是强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当我是傻子么,老子今天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程行云一拳揍向他鼻子,“你骂够了没有,一口一个龟孙子,你才是龟孙子!”赵黑熊没料到他会真动手,躲避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他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就朝程行云胸膛打去,程行云吃了他一拳,疼得满脸纠结,他怒吼一声,扑到赵黑熊身上,两人竟在地上扭打起来。
等侍卫官把两人扯开,赵黑熊哈哈大笑,“你瞧你那熊样,眼睛都被我捶肿了!”程行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会好到哪里去,脸上都成染缸了!”两人又互相瞪了两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士兵们摸着脑袋,被两人弄糊涂了。赵黑熊拉起程行云,“真他娘的痛快,我已经好久没这样打过架了,每天都要听军规军纪什么的,真是闷死了!”
程行云哼了一声,“原来你是故意找我打架,要不是刚才在水里消耗体力太多,我早就把你揍扁了!”
赵黑熊突然安静下来,凑到他耳边道:“喜欢就留下来,她跟那姓金的还不如跟你!”
程行云沉思半晌,“过两天再说,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说实话,我……以前对不住她!”
赵黑熊横眉竖目,“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鬼,以后对她好一点不就成了,女人哄哄就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