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折红英 (2)
当父亲离开时,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带着满满一藤箱旗袍和书,毅然追随父亲而来。
她赌赢了,父亲对她呵护备致,从未跟她红过脸。两人缱绻情深,母亲死后才一年,父亲悲伤过度,抑郁成疾,竟拒绝就医用药,最后抛下她孤零零一个,追随母亲而去。
当被大妈虐待时,她无数次地恨过他们,恨过后便是庆幸,庆幸父母亲生死相依的幸福。
自己也有母亲那样的幸运吗?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一瞬,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自从嫁到金家,自从被程行云伤害,她再没奢望过像母亲那样被呵护的幸福。哀莫大于心死,当金继祖用褐斑满布的手抚上她身体时,她唯一想到的便是跟随父母亲而去。
前方的路太渺茫,到底要怎么办?
茫然间,她抓住手边的旗袍,旗袍入手有些凉意,面料是昂贵的织锦缎,做工极其精致,盘扣竟还镶着小小的珍珠。她有些爱不释手,慢慢抚摸着那大朵大朵的墨绿芙蓉,脑中渐渐清明。
她心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要不要赌这一把,抓住眼前的幸福?
虽然她没有稳赢的把握,但她深深知道,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输得太惨,因为她本就没有任何本钱。
要不要赌?
客厅里突然响起赵黑熊雷鸣般的声音,“你个鬼孙子,骂人顶个屁用,你喜欢就把人留下,别一脸阴阳怪气,到处找茬!”
房门被敲得震天响,赵黑熊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小媳妇,那缩头乌龟不要你,你干脆跟了我吧,我以后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
叶芙蓉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听赵黑熊惨叫一声,打开门一看,客厅里乱成一团,程行云正和赵黑熊在地上扭打着,程行云得占先机,把他按到地上,抡起拳头没命地往他身上招呼。赵黑熊哀哀呼痛,大手大脚乱舞着,竟完全不知反击。
听到门响,程行云猛地回头,和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叶芙蓉慌忙避开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车就在外面,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叶芙蓉的话还没出口,程行云已噼里啪啦说起来,“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相信男人的话,也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世道太乱,活着都不容易。你看我也没爹没娘,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靠讨饭把这条小命留住才撑到这出头之日。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总司令夫人心肠好,不会给你胡乱介绍男人……”
“蠢蛋!”赵黑熊啐了他一口,斜眼看着他笑。
不知不觉,她的泪已成雨,她强自压住胸口的翻滚,哑着嗓子道:“我……很……饿,能不能……”
话没说完,程行云已经冲了出去。赵黑熊愣了愣,突然摸着下巴嘿嘿直笑,把话匣子掀开,“小媳妇,你嫁谁不是嫁,干脆嫁给他算了,这家伙是条汉子,你以后可难得碰上这种人,我正好也讨杯酒喝……”
叶芙蓉听得直翻白眼,原来男人罗嗦起来也和女人一样,这个赵黑熊把程行云从头到脚夸了一遍,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除了他天下就没男人了。不知不觉间,她的满腹抑郁渐渐被他的笑声冲散,嘴角悄然弯起。
程行云端着碗面飞快地冲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赵黑熊大笑,“我也饿了!”他朝赵黑熊瞪了一眼,抓着他手臂就拖了出去。
一次又一次讨论过敌情简报,程行云心情烦闷,撇开侍卫官和那今天变得特别聒噪的赵黑熊,慢慢走回官邸。司令官邸就在半山腰上,面对着滔滔的甘蓝河和情人崖,山顶上是一圈铁丝网,耸立着三个岗哨,山上其他的树木杂草被砍伐殆尽,只留着许多高大的松柏,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路网中,条条路径如玉带般的甘蓝河,在山间蜿蜒着,延伸到其他将领的官邸和底下的军营。
远远看去,客厅和房间的灯漆黑一片,想必她已经走了。他连连叹息,下午真该多看她一眼,把她的样子记得再清楚一些,以后长夜里可以慢慢回想。
交代过刘副官后,他再也不敢问关于她的事情,下午要不是被赵黑熊拖着,他根本没有勇气见她那一面。他知道自己舍不得,知道自己肯定会忍不住把她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手段。
世间仿佛一下子寂静下来,连风声都被阻隔在屋外,落地钟滴答走着,一步步好像踩在人的心上。程行云走进客厅,往沙发上一躺,睁着眼睛看着顶上的水晶吊灯,耳边捕捉着细微的响动。
他不知道心头那隐隐的希望是什么,只深深地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留下她,甚至把她囚禁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突然开了,叶芙蓉穿着一套墨绿旗袍出来,她犹豫着走向他,眼里闪着奇怪的亮光。看着她款款而来,程行云呼吸一窒,几乎跳起来把她揽进怀里,随着她渐渐靠近,程行云猛地站起来,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穿这个真好看!”
叶芙蓉低头看着脚尖,轻声道:“你就要去打仗么?”
他愣住了,眼神坚定起来,“对,日本人一直在往中国增派兵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正在抓紧时间步步逼进,我们已经丢了东北三省,这次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把他们挡在热河以外,不能再让他们的铁蹄进入了!”
她的脸在灯光下多了些柔和的东西,是她两颊慢慢渗出的艳丽颜色,也是她眼底跳跃的羞色,她的声音近乎呢喃,“能不能……你能不能让我呆到你出征……”她后面的话被一个温暖的胸膛堵住,程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扑上去把她紧紧揉进胸膛,恨不得让她嵌入这炽热的地方,她冰凉的身体渐渐被温暖,终于,她放心地让自己软倒他怀中。
明亮的灯光下,所有阴影都无所遁形,远远看去,客厅里的两人好似合为一个,他们久久地伫立,空气中飘着絮絮的话语,温柔得不似在风雨欲来的人间。
下过一阵暴雨后,天气渐渐变凉了,松树林仍一片苍翠,因了山脚日渐枯黄的长草,平静中又多了些深沉。也许是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情人崖愈发沉默了,只有调皮的阳光围着他嬉笑时,才能让他从沉重的思绪中挤出一点温暖的表情。天高高在上,永远没办法理解人间的苦难,只逍遥地催动白云,去找寻美丽的地方。
甘蓝河水猛涨,把两岸的芦苇淹得只剩半截,芦苇也黄了,从顶上抽出白茸茸的花,远远看去,和甘蓝的水连成一片,好似漂在水中的云朵。河边堆着许多石阶,那是程行云为了方便甘蓝人民,派士兵搬石伐木搭建而成,有的石阶边上用圆木搭起一个个扶手,即使天雨石滑,大家也不怕会掉进水中。
程行云从总部回来已是傍晚,近来大家都在密切注意东北的动静,日军的飞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热河上空,对他们明目张胆的骚扰,中国方面竟然只能望洋兴叹,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总司令早已在积极筹备力量,发出迎战的号令,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积极筹备力量,要与他们誓死一博。
他满腹心事,没有要人送,默默地沿着驻军总部后面的砂石路往后面走,太阳从情人崖上挣扎出最后一道夹杂着乌色的金,沉沉地坠落到阒黑的那方世界,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云朵间暗藏杀机,乌黑的幕一点点占领了整个天际,从松树林隐隐传来阵阵呜咽,它们即使抵挡住夜风的凛冽侵袭,也会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流着血和泪,哀哀哭泣。
程行云一抬头,不知不觉中自己已走到官邸门口,看着客厅温暖的灯光,有股热流从他心口喷薄而出,就在一瞬间,传播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加快了脚步,门口的侍卫官跟他敬了个礼,压低了声音道:“司令,夫人在厨房。”
他朝他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以前他不想一个人吃饭,都是在总部随便对付一下,自从她来了,他就专门在司令官邸设了个小厨房,找了两个老妈子专门伺候,有时候没有家室的年轻将领也会跑到他这里来蹭吃蹭喝,特别是那个赵黑熊和刘副官,这段日子简直把他家当食堂了。他们口里说喜欢吃夫人包的饺子,其实还不就是喜欢逗她笑,看他有苦说不出的样子,自从她留下来,他感觉每天都会被他们弄得满肚子气没处撒,想想看,有个女子娇笑连连,眉目间如流光溢彩,你怎么忍心把脸拉下来。
走到门口,一个老妈子走出来,乍见他仍有些畏缩,满脸堆笑道:“夫人在包饺子,司令还是去外面等等吧,马上就好了!”
程行云朝她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厨房的光线有些暗,叶芙蓉背向门口,在灯下一个个把饺子捏成形放在砧板上。她一身暗红的呢绒旗袍,旗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个引人遐思的曲线,她这些天丰腴了些,原本空荡荡的旗袍填充了许多内容,更显得********。她的头发上仍是那枝芙蓉钗,高领上的一段肌肤如珍珠般粉白,好似还有幽幽的光亮,旗袍长至脚踝,脚下穿着一双朴素的黑绒绣花鞋,她没有穿袜子,那脚面的白色在黑色的衬托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叶芙蓉只觉得腰上一紧,有人从后面把她环进怀中,他温柔地在腰上抚摸着,顺着她的曲线而上,在她胸口停了下来,他在那脖颈上落下一个热吻,轻笑道:“原来那外国玩意这么好用,你前面看起来特别挺,特别漂亮!”
“别闹了,你饿了吧,我马上就弄好了。你累了一天了,先去洗个热水澡,我等下就把饭菜端去。”叶芙蓉回头和他交换一个吻,微笑道。
“不要,我喜欢看你做事!”见她转头过去,程行云有些怅然若失,急着去亲她的脸颊。
“真拿你没办法,那你在这里看着,不准闹我!”叶芙蓉加快了速度。
程行云搂紧了怀中娇小的身体,见她两截手臂嫩白滑腻,如新藕笋尖,心里痒得难受,一根手指试探着在上面滑动,另一只手探到她腰上,顺着那曲线一点点挪到她的臀和腿,叶芙蓉轻笑一声,飞快地忙完手中的活计,把手上的面粉涂了他满脸,他哈哈大笑,把她固定在怀里,把面粉全蹭到她脸上,“胡子……”叶芙蓉连连求饶,为躲避他的攻击,转头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两人的嬉闹声传到外面,本来要进厨房帮忙的两个老妈子全停下脚步,笑呵呵地回客厅张罗去了。两个侍卫官互相挤挤眼睛,一人道:“今天不知道赵军长会不会来,他来了就更热闹了。”
“他哪敢来,你没见昨天司令那脸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奇怪,要是平时司令气成这样,早就翻脸和赵军长干上了,怎么现在都是只见乌云不见阵雨。”
“真笨,这还用说,司令是怕吓着娇滴滴的夫人,上次司令发了一顿脾气,把夫人吓得直抖,那泪珠子掉得谁看了谁心疼啊,何况咱司令把夫人当宝一样!”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好女人陪着就好了,我肯定比司令还有宝贝她。我把她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她每天只要冲我笑笑我就满足了。”
“猪,你没看见没人的时候司令愁成那样,我们马上就要上战场打鬼子,到时候女人要往哪里送嘛,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孤孤单单,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两人叹息着,遥遥看着远处朦胧的山的轮廓,情人崖和松树林都只剩下一个暗黑的影子,甘蓝河也静默下来,白色的水光中有隐隐的青乌,如铺天盖地而来的风云的颜色,在它们之后,暴风骤雨已经在酝酿,渐渐朝这方逼来。
吃完饺子,程行云叫人提了水来,也不管那刺骨的冷,对着头就冲了下去。他冲得一身红红地出来,浑身水珠,腰间只围条毛巾,叶芙蓉瞥见他精壮的胸膛,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从下腹窜上来,脸色突然变得绯红。
“这么久了还害羞!”程行云嬉笑着把她拉进怀中,把她弄得满身是水,她戳戳他胸膛,让他坐下来把头发擦干,程行云不依不饶,把她旗袍一拉,让她跨坐到自己身上,叶芙蓉赧然一笑,就势送上自己的红唇。
两人缠绵一阵,程行云为她拉上被子,又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看她眼睛渐渐闭上,他轻轻坐起,点了支烟,在黑暗里久久沉思。
床突然有些颤动,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来,伸手在她脸上一抹,竟抹到满手冰凉的液体,他把她一把捞到怀中,温柔道:“别哭,我会心疼!”
她一直咬着自己下唇,不让那哭泣声爆发出来,听到他的话,她只觉得胸口那里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了进去,一时疼得浑身冰冷。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后悔了么?”程行云把她紧了紧。
“不,”她眼中的潮水纷纷退去,“我不后悔!”她微笑起来,把脸贴上他的胸膛,“我恨不得在这里挖个洞钻进去,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程行云感动莫名,怅然道:“我何尝不这样想,可是现在时局越来越紧,我们随时都要出征。日本刚刚正式承认满州国,《日满协议书》一签定,那个傀儡皇帝把东北三省拱手送到日本人手中。抗日义勇军虽然一直坚持战斗,可毕竟力量对比太悬殊,加上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整个热河已经岌岌可危。 我以前跟你说过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的事迹,我们想做的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拼掉性命,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感觉出他的激动,叶芙蓉只觉得心里发紧,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放心去,我总是支持你的!你不用管我,我有手有脚,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突然微笑,“我跟老天打了个赌,我赢了,这一生再也无撼!”
程行云满心苦涩,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她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燃烧着,这火越燃越旺,传递到他眼中,融化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冰寒。
天边一颗孤星正闪烁着微末的光芒,在漫长的夜里,无数的有情人紧紧相拥,用无怨无悔的爱,燃点希望的火种,直刺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