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1)
当那日夜思念的面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叶芙蓉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痴痴地凝望着,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程行云站在吉普车边,心中翻腾如狂风过后的海,惊涛骇浪直逼到他用酸楚筑成的岸。
仿佛前世的某个片断,繁花落尽,他们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逢,流连在香风树影里,忘了时间,忘了离开,忘了痛楚,直直逼入眼中的,是两个人的地老天荒。
这短短的几步是一条不想渡过的河,他在彼岸,她在彼岸,他看到她的泪水,她看到他的微笑,恍然间,这,便是一生。
他遥遥向她伸出双臂,像摆渡人的桨,渡她到彼岸,彼岸有芬芳的花朵,有葱绿的草木,更有一个温柔的港口,让痛楚止步。
她迟疑着,把几乎失去知觉的脚挪动一步,又向前挪动一步,她突然狂奔起来,朝着那朝思暮想的臂弯,扑过去。
她没有办法说话,只好放声大哭,把所有的担忧和思念全部发泄在这滔天的洪流里,他把她紧紧拥在怀中,他这样用力,连手上的青筋都一根根暴跳出来,他在她耳边轻言细语,“不哭,我在这里!”
在这里,等你。
刘副官提着衣箱远远站着,他的眼中早已泛起粼粼波光,他仍然记得初见这个女子时的震动,都说甘蓝女人粗犷,她从赤色阳光中走来,那藕色的纤细身形有掩不住的风情,她低头的侧影,流转着妩媚和淡淡哀伤,而当她惊诧地抬头,那一脸苍白的震撼,连他这个硬汉子都从心里生生抽出几丝疼痛来。
他不相信程行云不喜欢她,正如他不相信程行云会放弃仇恨一样,于是,他看着他的煎熬,看着她的绝望,两个人,两条没办法交叉的路,他为他们深深叹惋。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她终于来到他身边,但是,这样的乱世,欢娱总是太短,他接到总司令的命令,立刻派他把她送到上海。
他仍记得她那天故作坚强的笑脸,那笑容好似雕刻在刀鞘上的花朵,一拔刀,便照见鲜血淋淋,当她终于转身,她的泪潸然而下,而他,竟在门口站成墨绿的树,守望一个苍凉的背影。
回不去了,战一开打就回不去了,从上海离开的那晚,他强忍心里的痛苦,镇定地告诉戴铁面,程行云临走时要他转告,拜托他,一听到他死的消息马上为她找人再嫁。
那一刻,大家都沉默了。
他到上海的时候,马上在许副官的带领下去了罗家公馆,那天,她正和成城在玩耍,她穿着一身白色洋装,衣领花朵般簇拥着她的笑脸,两人在花园里追逐着,成城非要把朵粉红芙蓉插在她髻上,她闪躲着,边大笑着朝他挑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他没有忽略那个儒雅男子的温柔笑容。
他有种错觉,自己的闯入打扰了一个小家庭的甜蜜生活。
当许副官出声招呼他们,那个叫小罗的男子回过头来,先是愣住了,见到她满脸的惊喜,他眼中的火光一点点黯淡,最后终于熄灭,成了一潭凄怆冰冷的水。
她想带成城走,罗家两老舍不得,成城既不想离开她,又不想离开罗家,哭得一塌糊涂,后来罗家两老先把他带回南京,她才能走得成。
他们很快离开,只是他再也没见过他。
恍惚间,他听到程行云在叫他,原来叶芙蓉已停止了哭泣,沉默地窝在他怀里,程行云一手揽着,把她送上车,挥手叫他一起回去。
他坐到前面,听到程行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絮絮跟她说话,问她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叶芙蓉一一回答,说到戴铁面夫妇的死时,两人又是一阵唏嘘。
沿着崎岖的山路而上,叶芙蓉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没带那些折腾人的皮鞋,要是遇上这种路,她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程行云见她一脸汗水,要为她雇顶山轿,她玩兴正酣,哪里肯坐轿,程行云只好边走边照顾她,时不时在她腰上轻托一把。
他们回到泰山,总司令已经在等着他们,他的夫人和孩子也来了,总司令住在普照寺,并在三阳观、红门关帝庙等处设立办事机构,还带了一些其他随员和手枪团,他们平时的经费主要由韩复榘、宋哲元、孙连仲等人供给,国民政府也发给他薪金,大家过得都很俭朴。
叶芙蓉乍见总司令,也被他和蔼可亲的笑容吓了一跳,他在她心中一直是个传奇色彩很浓的英雄人物,总觉得他会威风凛凛,说起话来有着惊人的气势,晚上她说给程行云听,程行云哈哈大笑,“你是没见过他是生气时的样子,就你这种胆子,十个得吓破十一个!”
总司令夫人也是一个极温柔可亲的人,她见到叶芙蓉甚是欢喜,趁着男人们谈事情,把她拉到一旁絮絮私语,听说她会读书认字,她更高兴了,因为总司令想在泰山附近修建几所小学,让这些穷苦孩子都有机会受教育,叶芙蓉听到可以帮忙,高兴不已,一口应下,两人越说越兴奋,商量着马上就着手准备。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见总司令还在跟程行云说话,夫人凑到他耳边,“焕章,人家小夫妻多久没团聚了,你老缠着他做什么,咱们现在闲下来了,有事情明天再说也成嘛!”
总司令恍然大悟,摸着脑袋哈哈大笑,催促着程行云带夫人回去休息。
他们的房间在普照寺后面一个小院,非常幽静,是总司令夫人特别拨给他们的,两人相携回来,十指交缠,不时互相看着,会心一笑。越走到后面叶芙蓉的心跳得越厉害,脚也越来越软,好似每一步都踩在云中。到了院子里,刘副官已经把她的东西放好,正迎面而来,笑嘻嘻道:“有什么需要再找我,我就在你们隔壁,我先出去遛遛,你们慢慢忙!”
走进房间,两人的目光又交织到一起,再也不愿分开,程行云的呼吸粗重起来,一把捧住她的头,把簪子一拔,让她的长发披散成瀑,接着,他近乎噬咬般,狠狠吻上她的红唇。
一阵阵波涛在她心底激荡,从最初的寂寞,到最后的幸福,好似经过了一世,又好似只在电光火石间,她紧紧闭上眼睛,害怕那真实的触感会如烟花般,刹那,即永恒。
他眼前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华丽而伤感,如梦里流淌不息的甘蓝河。她好似睡着了,沉默在他的激情里,他轻轻抱起她,生怕惊醒她的美梦,又轻轻把她放到床上,他没有离开她的唇,摸索着把她旗袍的盘扣一个个解开,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每一个都要纠缠许久,她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沿着他的脖子而下,把扣子一个个解开,当她碰到他炽热的胸膛,她竟有些胆怯,用早已滚烫的手轻轻地,慢慢地去碰触,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触感,双手蜿蜒而上,把他紧紧抱住。
此时,他也解除了她所有的束缚,当两颗心贴到一起,他感到了她的震动,她感到他的欢腾,而后,两颗心踩着同样欢快的鼓点跳动,仿佛合而为一。
月光撒在庭院中的巨柏上,又透过窗牖,撒在纠缠着的两个人身上,一床一桌一椅一箱的小小房间,充满着别样的旖旎风情。
总司令一声令下,官兵们都忙碌起来,有的派去给附近的穷苦人家送衣送粮,有的去修桥铺路,有的跟夫人办小学,泰山的人民当他活菩萨一样拜,猎户们没有东西送,就把猎到的狍子獐子丢给官兵,女人们密密缝了鞋垫送来,让官兵们走路舒坦。
叶芙蓉跟着夫人到处奔走,在刘副官帮助下,很快建起了第一所小学,他们买来书本,挨家挨户发送,把那些穷苦孩子全部收到学校来学习,开始的时候找不到老师,他们只好自己当起老师,从最简单的注音符号教起,手把手地教他们写字,课余的时候她还会教他们唱几首甘蓝调,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唱起来甘蓝调来全是柔婉风情,倒不见了原来的雄浑气势。
孩子们最爱听她唱歌,他们仰起头,看这个落入凡间的仙子明媚的笑脸,没有人说话,怕打断她迷离的思绪,她的眼睛微微地眯起,目光依次落到每个人身上,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在想着某个人。
直到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有一天来接她回去,孩子们才恍然大悟,她眼中的迷离,分明和他凝视着她时候的迷离,一模一样。
许副官从上海送信过来,信写得非常详细,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原来,叶芙蓉走后,罗方生在父母的催促下,娶了南京一个温柔贤淑的小家碧玉为妻,罗方生的父母非常高兴,摆了许多桌请客,他也去了,那天和罗方生两个都喝醉了。
他在信中说,现在蒋介石对共产党的力量严厉打击,他们的除奸队只好暂时解散,罗方生现在越来越消沉,把帮里的事情全都扔给手下,自己每天喝酒打牌,整天夜不归宿,现在连他的父母都管不了,干脆带着孩子回南京去了。
他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我知道,他的心里很苦。
叶芙蓉把信放下,心中一阵怅然,发觉身上一暖,程行云拿了件棉衣披到她肩上,把她捂在怀里,轻声道:“山里晚上凉,别冻着了!”她回头和他交换一个吻,轻笑道:“我再看看课本,你先睡吧!”
“不行,我抱着你,你做自己的活计别管我。”说着,在她的惊呼声中,他把她一把抱起放在腿上,一摸她的腿,眉头皱了起来,“你瞧你的脚都冻成这样了,还逞能!”说着,他找件衣服把她的脚包起来,边把头埋进她胸膛,嬉笑道:“喏,你做你的,我保证不吵你!”
叶芙蓉拿他没辙,两人在一起时,他真像个黏母亲黏得紧的孩子,连一分钟的空闲都不肯给她,让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突然闷声说:“吉鸿昌被抓了!”
叶芙蓉大吃一惊,“那总司令有没有办法救出来?对了,韩复榘是他的旧部,去蒋介石那里求情应该有用的!”
程行云长叹一声,“他已经派人去了济南,可是韩复榘只管派人好酒好菜招待,对他置之不理,总司令都快急出病来了!”
“这可怎么办,蒋介石对吉鸿昌极为仇视,必欲除之而后快,我们得赶快想办法呀,晚了只怕来不及了!”叶芙蓉猛地坐直了身子。
“你别着急,总司令已经拜托孙夫人营救,她正在想办法把他引渡出法租界,有了她的帮助,他应该不会有事的!”程行云斩钉截铁地说。
恨不抗日死,
留作今日羞。
国破尚如此,
我何惜此头。
总司令写下这几个字,把笔朝桌上一掷,失声痛哭。夫人轻轻走来,把笔拾起放好,温柔道:“焕章,你好歹吃点东西,人死不能复生,你得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你养好精神,咱们以后为他报仇就是!”
总司令摇摇头,把字挂在墙上,冷冷道:“你先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夫人欲言又止,轻叹一声,低头走出书房。
第一次, 叶芙蓉知道男儿的泪,是要伴随着怒吼流出。吉鸿昌被杀的消息传来,总司令嚎啕不止,数日没进食,而程行云竟撇下她一口气跑上泰山,据后面追赶的刘副官说,他在泰山上边吼边哭,吼得山林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动容。
许副官也来信了,上面只有五个泪水斑斑的字,“恨不抗日死!”
男人的痛她无法安慰,只好在他半夜梦中流泪时,为他轻轻擦去,她从他越来越沉重的表情里知道,他的痛,要用敌人的血来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