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雄 (2)
程行云在掩体中抖了抖土,刚想叫大家准备迎战,一发炮弹在他耳边炸开,刘副官连忙把他扑倒,日军野炮开始了铺天盖地的远程轰炸。中国守军被炸得抬不起头来,炮声刚停,大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日军一波波潮水般涌来,向他们发起冲击,打了几个漂亮仗后,士兵们士气高昂,他们抖落身上的灰土,钻出坍塌的工事,趴倒在阵地上,瞄准了前方的敌人。
当敌人进入200米火力内,守军阵地上响起密集的枪声,呐喊着的日军声音嘎然而止,一排排地扭曲着倒下,后面的日军立刻趴到地上,日军一波波往上冲,又一群群地往回溃退。前面的开阔地带成了他们的坟场。守军将领们许多都到了第一线,这里已经没有官与兵之分,大家都杀红了眼睛,要对付这蚂蚁般的敌人。
二三个小时过后,敌人援军大批开到,守军的防线有几处被突破,佟麟阁下令防御部队沿撤入营区内,重新组织防御。这时,军部命令,南苑所有部队立即撤进城去。佟麟阁随即整肃部队,立刻向北退去。沿途日军飞机追逐着公路上溃退的二十九军官兵,疯狂地轰炸扫射。公路两侧的青纱帐成了中国军队的天然保护,守军虽有伤亡,但损失不大。
守军退到大红门,佟麟阁率领集结好的三四千人的队伍,开始向城区内作有秩序的撤退。程行云带着一个队伍走在最前面,未走多远,前方突然传出了密集的枪声,随后,几架日机又出现在撤退队伍的头顶上,猛烈地轰炸扫射,转眼间这扫射声顺着守军的队伍向后面蔓延,中国军队血肉横飞,死伤无数,惨叫声怒吼声此起彼伏,枪弹从他们两侧和头顶飞来,织成一个密密的网,把所有人笼罩其中。战场已经不是战场,中国军队如屠宰场上待宰的羔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发出最后的悲鸣。
青烟弥漫中,程行云的先头部队首当其冲,战士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程行云心如刀绞,大喝道:“快趴下!隐蔽!” 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天空中日机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喊叫。刘副官把程行云一把拉住,用身体掩护着他,喝道:“快隐蔽!” 这时,远处的一个小土丘后冒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随着一阵机关枪扫射声,刘副官身体一抖,软倒在程行云身上,程行云目眦欲裂,刚想把他托住,从腿那传来一阵疼痛,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大腿不知什么时候被射穿了,正汩汩流着鲜血。他挣扎着站住,几名士兵围过来,他挥着枪大吼,“你们快冲,别管我!”士兵们把枪紧紧握住,朝前方猛冲,想从这包围圈中杀出一个缺口。他们很快被敌人猛烈的炮火堵回来,随之而来的,是敌人小规模的冲击,程行云已经忘了疼痛,他一脸鲜血,连眼睛都红得似熊熊烈火,沉着地指挥士兵们杀退敌人的进攻。
这时,传令兵跌跌撞撞跑来,佟麟阁下令部队绕开公路,利用路两旁庄稼做掩护,分散突围向城里撤退。这时,一批敌机飞临公路上空,扔下一簇簇密集的炸弹,整个公路被冲天的烟尘吞没,程行云倒下了,在最后那抹光明里,他似乎透过一片七彩的幡,看到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她的神情迷惘而哀伤……
深夜,罗方生回到罗家公馆,罗怀苏坐在沙发上正端着茶杯发呆,罗方生走到他面前,两人久久地对视着,眼睛不知不觉都湿了。这时,叶芙蓉抱着正哑着嗓子叫的七七出来,愁眉苦脸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七七从早上闹到现在,怎么哄都不管用!”她见罗方生一脸凄然,心头咯噔一声,强笑道:“小罗,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二十九军吃了败仗么?”
罗方生点点头,“芙蓉,二十九军败退了,北平沦陷……”他已泣不成声。
从屋里出来的蓝兰扶住叶芙蓉的身子,把她手中的孩子接了过去,罗怀苏伸手把七七接了过来,哽咽道:“七七,你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的部队虽误入日军伏击圈,但没人屈服,没人投降,3000多人全部战死……”
成城扑到叶芙蓉的身边,紧紧抱住她大声哭喊。 叶芙蓉好似突然失去了意识,她茫然地听着周围的呼喊,所有人的脸全部成了一片白色,突然,又变成鲜血般的红,她默默转身,今天的灯光太亮,刺得人的眼睛涩涩地疼。她向前迈了一步,发觉自己被一个小小的孩子拖住了,孩子还在叫她妈妈,奇怪,怎么会有人叫她妈妈,她不是仍在她丈夫的官邸里,等他回来吃饺子,他缠起来人来没完没了,她得趁他没回来之前包好,她微笑起来,她其实从没告诉他,她多喜欢他这样缠她闹她,她多喜欢他从她身后环住她的感觉,仿佛……可以天长地久。
怎么又有人来拖她,那人有一双有力的臂膀,他口里还说着奇怪的话,什么你不要这样,我会永远照顾你,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什么他是万人敬仰的英雄……
她要什么万人敬仰的英雄做什么,她只要一个疼她爱她的丈夫,如此而已。
她怎会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原本只是甘蓝河边的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有一个爱吃她包的饺子的丈夫,也许,还会有许多许多孩子……
北平城里,溃退的中国军队全是灰头土脸,有的满身鲜血,有的被炸弹炸飞了手脚,北平人民一见到他们,立刻停下脚步,朝他们脱帽致意,并鼓掌欢迎,官兵们没有人敢抬起头来,他们对路旁犒军的食物视而不见,每个人都匆匆而过,眼中满是泪水。
北平人民对他们寄予了厚望,他们战败沙场,无颜见北平父老,无颜接受他们这深厚的爱与期待。日军占领北平后,来不及撤退的二十九路军再一次感受到北平人民的深情,他们把所有官兵都掩护起来,几千人没有一个被告发。
这时,北平有两个甘蓝女人,她们一个叫金红妹,一个夫家姓杨,别人称为杨三嫂,杨三嫂跟随丈夫来北平卖大饼,结果杨三嫂的丈夫早先得了急病,一命呜呼,剩下杨三嫂独自支撑,她便把金红妹带了出来做伴。
她们早就听说程行云是甘蓝人,平时极是为他自豪,听说守喜口程行云的是她老乡,北平人对她的生意非常照顾,整条街几个卖大饼的就她的每天卖得一个不剩,杨三嫂和金红妹平日里最喜欢打听他们在前线抗战的事,一听人说起这些战士英勇杀敌的惨烈,她们俩经常哭成泪人儿。
当程行云等守军遇伏,全部殉难的消息传来,两人哭了整整一天,等两人情绪稳定下来,杨三嫂一拍大腿,“妹子,咱们粘了程司令天大的光,也得为他做点什么事。男人们杀敌报国,连尸首都没个像样的坑埋,咱们收摊回甘蓝,把程司令的尸首带回去,让他最后听听咱的甘蓝送别调!”
金红妹连声称好,两人连忙告诉街坊四邻,大家拍手称赞,纷纷帮忙,有的把自己百年后的棺材拿了出来,有的准备寿衣,有的找出程行云的照片,有的负责去抬尸首回来,有的去找马车。
事不宜迟,紧锣密鼓地准备了一天后,杨三嫂端了程行云的大幅遗像,雇了马车送程行云回去,走到城门口,一队日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几个军官模样的正在叽里呱啦。杨三嫂急了,对赶马车的老陈道:“你有家有室,不要冒这个险,你的马车要多少钱,咱们跟你买了。”
老陈正色道:“不行,他们的命就不值钱,咱们的命就金贵了,这趟活是我主动揽的,我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杨三嫂瞥了眼金红妹,“妹子,你怕不怕?”
金红妹挺了挺胸膛,大声道:“姐,我不怕!”
杨三嫂笑了笑,把程行云穿着军装的遗像高高捧在手里,坚定地走向城门口。
“什么的干活?”日军明晃晃的刺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杨三嫂把遗像举起来,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们要送这位官长回家乡!”
那些日军军官把她团团围住,她冷笑着看着他们,听他们叽里呱啦了一阵,突然,所有的人都举起手臂朝遗像敬礼,日本兵的刺刀不知什么时候也松开了,人们远远地看着,朝这遗像脱下帽子。
一步又一步,杨三嫂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她开始只想让作为甘蓝人的程行云听最后一次甘蓝送别调,那是每个甘蓝人都应该得到的最后安慰,连她那个缠绵病榻多年的男人都得到了,更何况这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到现在她才明白,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她端的是所有人对英雄的敬仰,是对勇士们的重托,勇士们,你们放心去,你们的仇恨我们会一笔笔跟敌人讨回来,人民会记得你们,你们长眠的土地会记得你们!
走出城门,杨三嫂全身都湿透了,她爬上马车,端端正正把遗像摆在胸前,对老陈大声道:“咱们换着赶车,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程司令早些送回去!”
老陈一扬鞭子,“好叻!”然后悄悄转身,抹去眼角的泪水。
北平到甘蓝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杨三嫂说到做到,没日没夜地赶路。他们路上经常碰到盘查的日伪军,可只要她把遗像捧出来,大多一路通行无阻,有的伪军愧不敢当,抹着泪朝遗像跪拜。
五天后,他们一行终于到了甘蓝。这时正是早晨,赶了几天的路,三人都尘土满面,憔悴不堪。快到甘蓝桥时,杨三嫂定睛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甘蓝桥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大家远远朝路的尽头眺望,看到马车卷着尘土而来,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响起,人们自动分开,沿着甘蓝桥一直排到城里,孩子们早早地跪倒,马车一经过就规规矩矩地磕头,男人少了,女人们全然不惧鞭炮的威力,一个个蹙着眉头,满眼泪光,把鞭炮点好放在马车经过的路上。
金家大院里,金继祖正在冲长工丫头们发脾气,“你们哪个敢出去,以后就别想进我金家的门!”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管家六福,六福满头汗水,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讪笑道:“老爷,我们好歹跟程司令也有交情,你看人家千里迢迢回来了,我们作为乡亲也该尽尽心……”
金继祖怒视着他,“以前你做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你现在还敢说什么交情,你把所有人都给我带回去,把门落闩,谁也不准出去!”
这时,三太太从后面一步步走出来,她一脸素净,穿着黑衣,头上还戴着白花,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到她身上,金继祖吼道:“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把她给我拉回去锁在院子!”
三太太大笑起来,笑得泪珠纷落,“金继祖,除了关女人你还会什么,还会当汉奸,还会把女人一个个送上鬼子的床?”她站直了身子,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没骨头的狗,真的把咱们甘蓝人的面子丢尽了,还好,我们甘蓝出了一个程行云!”
她优雅地走出门去,回头轻笑道:“金继祖,我看不起你!”
金继祖怒火中烧,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把人拉回来!”
这时,二太太也是一身黑衣出来了,头上也戴了朵白花,她缩手缩脚走到院中,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迅速地绕过他离开了。
金继祖已经吼不出来了,他好似一瞬间变得老态龙钟,他抬起头,看着院落中的小块天空,久久地沉默,等他想找人做事的时候,才发现整个院内空空荡荡,所有的人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长叹一声,回头坐到客厅那把花梨木椅子上,现在花梨木越来越少,大家于是都用红木做家具,总有一天红木也会成为珍品。像这套还是从他爷爷那辈传来的,椅子靠背是用珐琅面所做,摸上去凉沁沁的,椅子脚上雕满了吉祥如意花纹,爷爷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多子多福,可惜只有父亲一个儿子,到了父亲这一辈,竟也只有他一个儿子,到了他这辈,金家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金家绝后了,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到地下跟祖宗交代。可能,真的是他这辈子坏事做得太多了,天要惩罚他。
算计了一辈子,真累!他把头搁到椅背上,珐琅靠背的凉气从背上一点点透进身体,他眯起眼睛看着空空的院落,原来没人的时候金家这么安静,原来安静的感觉这么享受,他微笑着合上眼睛,于是,再也没有睁开。
巡逻的日军赶到司令部报告,佐藤沉吟半晌,朝他一挥手道:“程行云是英雄,我们日本民族最崇拜英雄,崇拜强者,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让他们把他送上山去!”
这时,从甘蓝城传来惊天动地的送别调,一个老者把唢呐朝天举起,用一个凄厉的高音向苍穹发出怒吼,不等锣鼓响起,所有人用同一种声音吼出:
司令哎,你大声吼,满地的妖魔会颤抖
司令哎,你大声吼,甘蓝的男人都跟你走
司令哎,你大声吼,青山白水他不敢愁
司令哎,你慢些走,黄泉路上伴儿够
司令哎,你慢些走,兄弟不会把眉皱
司令哎,你慢些走,咱们的血不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