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屠杀 (3)
进到南京城里,行人除了敌兵外,绝对看不到其他的人,许多穿着灰色棉衣的工人把尸体集中起来去掩埋,他们沉默如山,眼中全是和着血的泪。
这时,车子突然开不动了,罗方生下车一看,眼睛红得要喷出火来,梅杰医生三人也下来了,梅杰医生和林娜医生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张医生把头一低,默默走到罗方生身边,与他一起把堆在路上的几具尸体抬走。所有尸体的脸都惊恐万状,眼球几乎凸出眼眶,有的是被剖腹,有的是被挖心,有的连肠子都掉在外面,拖得满地都是……
突然,林娜指着什么东西尖叫一声,大家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有个全身****的女人被吊在路边的树上,她的乳房已成了两块黑黑的空洞,下身塞着一块大木头,那木头已经被血染成乌色。
林娜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口中不住地说:“野兽,野兽……”
沿着太平路、夫子庙转中山路,沿途的房屋几乎全部被毁,不少地方还袅袅飘着余烟,到处都是荒凉,整个南京城成了人间地狱,让恶魔猖狂。
当看到鲜艳的红十字旗帜时,梅杰竟有些踌躇,他转头看了看林娜和张医生,两人坚决地迎住他的目光,梅杰回过头来,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到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梅杰连忙带两人下去报到,当罗方生帮他们把东西提下来,梅杰突然问道:“小罗,听你朋友说你家也在南京,你是来这里寻找他们的?”
罗方生鼻子一酸,低头道:“应该没剩下人了,我刚才经过的时候看了,我家那片已经全部成了废墟。”
梅杰叹了口气,“小罗,我先跟你去看看吧!”
眼看着罗家越来越近,罗方生的视线模糊了,他的身体几乎趴到方向盘上,盯着渐渐刺入眼中的浓烟,渐渐扎到心底的黑黢黢的房梁棱柱,那一堆堆破碎的青瓦,那一树树枯黑的枝条,刚把车停到门口,他猛地冲下来,重重地朝这片废墟跪了下去,梅杰医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面前这个悲伤的男子一步步朝前跪行,在黑灰的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血痕,当他终于这样走到家中,他突然凄厉地嚎叫起来,梅杰顿感不妙,连忙跑到他身边,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废墟中静静躺着许多具焦黑的尸体,全部都已认不出本来面目,如果不细心分辨,别人还会以为这是一些断树枯木,其中一具的头竟是后来拼上去,梅杰沉默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朝他们深深低下头。
“爸爸、妈妈、蓝兰、明夜……”罗方生一个个叫着,一声声好似利刃切在自己心里,他努力把所有人辨认出来,当他跪行到最后一具尸体时,他迟疑了几秒,然后飞快地爬起来,对梅杰道:“还有几个人不在!”他飞快地朝后院跑去,越过几块仍冒着浓烟的房梁,越过堆满花盆碎片和泥土的小径,他好似一棵被黑夜摧毁的枯树,从绝望中又抽了一丝绿色的嫩芽。
后院也是一片死寂,他到处奔走,连一个微小的角落都不肯放过,梅杰紧紧跟着他,也同他一起翻着。
他们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黯淡,罗方生颓然罢手,梅杰有些不忍,上前拍拍他肩膀,“小罗,说不定他们在难民区,听说那边有三十多万人……”
“芙蓉,成城,你们在哪里?”拖着长长的哭腔,罗方生往花园跑去,刚到花园门口,长长的小径那端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瘦得已经脱形,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闪烁着点点水光。
“成城,”罗方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遥遥便朝他伸出双臂,飞奔到他面前,把这小小的身子按进怀中。
成城嚎啕大哭,“罗叔叔,你怎么现在才来,妈妈快不行了,七七也不行了……”
“什么?”罗方生捉住他的肩膀,“她们在哪里?”
成城指了指后面的假山,罗方生和梅杰跟着他绕进深幽的洞里,成城钻了进去,大声叫着,“妈妈,快醒醒,罗叔叔来救我们了!”
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先把七七抱出去……”罗方生身形太大,没办法从那小小的缝隙中钻进去,连忙把手伸进去,他碰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心头一恸,泪又落了下来。
七七很快被梅杰接走,她已经奄奄一息,只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便又昏睡了过去。
成城从里面扶起她的身体,把她推了出来,罗方生连忙把她抱起来,她的发丝散落在肩头,把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映得更加凄惶,她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了一下面前的人,脸上出现如释负重的表情,她张了张嘴,罗方生附耳过去,听到她嘶哑的声音:“照顾好孩子!”
成城哽咽着,“妈妈没有东西喂七七,就每天咬开自己的手指头给她吃血,街上到处是日本兵,我们不敢出门,只有晚上出来找点东西吃。洞里又湿又冷,妈妈把我们抱在怀里暖着,结果自己的腿不能动了……”
罗方生把她抱得越来越紧,他看着面前抽泣的孩子,又看了看梅杰手中的七七,突然觉得心里一团空空荡荡有了东西填补,他怆然泪下,在心中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从罗家出来,成城扶着叶芙蓉坐在后面,她斜斜靠在窗口,把成城搂在怀中,默默看着外面这片人间地狱,成城握紧了拳头,“妈妈,我们要报仇!”
叶芙蓉点点头,梅杰又开始划起十字,他怀中的七七轻声哭起来,梅杰轻轻拍着她,边微笑着亲亲她的小脸,“马上就有吃的了!”
罗方生突然一个急刹车,梅杰抬头一看,前面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端着枪拦在路中间,这时,他们把车团团围住,嬉笑着喊道:“花姑娘”,一个日本兵把枪往肩上一背,狞笑着把叶芙蓉拖下来。
罗方生这一惊非同小可,暗暗拔出枪握在手中,梅杰朝他摆摆手,把孩子交到他手中,从容不迫地下了车,叶芙蓉早就知道这些人的恐怖,他们根本没有人性,如有反抗全部的人都会杀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间,日本兵把她拖进怀里,伸手就去撕她的衣服。
叶芙蓉慌乱不堪,下意识地躲避他的魔爪,她往后一退,脚却根本使不出力气,重重跌在地上,日本兵骂了句什么,朝她举起枪,叶芙蓉心头一冷,不敢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罗方生,干脆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预计的枪声没有响起来,梅杰挡在黑洞洞的枪口前,坚定地朝他们摇头,两人对峙一阵,日本兵才悻悻把枪放下,梅杰把她抱回车上,几个日本兵叽里呱啦了一会,才不甘不愿地退到一旁,罗方生再也不敢耽搁,把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三十多万人在一个狭小的地区里是什么景象,当大家走进难民区时,又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人带着自己随身的一点东西缩在地上,到处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老幼妇孺,整天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这些红十字会的人员不但要防止日本兵进来抓女人,还要维持秩序,要提供这么多人的基本生活保障。这些勇敢的人们,担负的是山一般的重担。
因为梅杰的关系,他们几人在新街口的一所私宅里找到一个小屋子落脚,没有床,梅杰找来一床棉絮铺在地上,他们四个人挨在一起睡着。在潮湿的洞里缩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可以把脚伸直了。
已经晚了,她受的风寒太重,从膝盖往下几乎失去知觉,罗方生慌了手脚,从张医生那里学来针灸推拿方法,一有空就为她治疗。他参加了掩埋队,先去把自己一家人合葬在罗家花园里,当那大大的坟冢在废墟中耸立起来,他跪倒在地,肩膀不住抖动,泪水追逐没入黑灰的尘土。
良久,他擦干眼睛,坚定地对亲人们说:“等我们把鬼子赶出中国,我再来这里祭奠你们!”
晚上,罗方生端了粥过来给大家喝,梅杰医生见他这几天太辛苦,还偷偷塞了个面包给他,他舍不得吃,也带了回来给他们。
大家都高兴极了,这些天除了稀粥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芙蓉把面包往成城手里一塞,成城兴奋地一口咬下,他的嘴停在面包上,小小地咬了一口,又塞到叶芙蓉手里,摸摸肚子道:“妈妈,我刚才吃得好饱,还是你吃吧!”
罗方生摸摸他的脑袋,把面包分成两半,塞到两人手里,叶芙蓉没有接,把七七往怀里紧了紧,笑嘻嘻地朝他摇头,罗方生把面包又分成两半,自己塞了一半进嘴里,剩下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往她嘴里塞,叶芙蓉就着他的手吃完,罗方生才有了丝笑容,轻声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成城早把面包三两口吞进腹中,挨到她身边坐下,愁眉苦脸地说:“妈妈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每天都没法动弹,要是鬼子来抓躲都没法躲。这两天听说外面又有许多姐姐被捉走了,我真怕妈妈也被他们捉走……”
“成城,别乱说!”叶芙蓉看着罗方生越来越紧的眉头,喝止住成城,边含笑道:“小罗,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安全,而且我的脚真的有点感觉了。”
罗方生有些惊喜,把她的腿横放在膝上按摩起来,边问道:“是什么感觉?”叶芙蓉皱了皱眉,犹豫道:“好像有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
罗方生苦笑道:“看来我这个土大夫还是没什么用,咱们还是得去外面找医生来看。”
七七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叶芙蓉把她放到一旁,在脚上一路按下,叹气道:“我这点小事还是不要麻烦梅杰医生他们,他们这些天都太累了!”
成城开始打起盹,叶芙蓉也困了,一边抱着一个就准备睡觉,罗方生把棉衣解开,把她的脚包进怀中,叶芙蓉浑身一震,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罗方生朝她扯扯嘴角,“我用这个笨办法试试。”说着,他头一挨地就响起轻微的胡噜声,叶芙蓉不敢再动,看着身边大小三个,不由得泪落成雨。
有了东西吃,七七的脸又圆了,经常笑意盎然,也因为她容易被逗乐,大家都喜欢抱她,有两个正在奶孩子的妈妈还会把****塞到她嘴里让她吃个饱,在这里凄惶的岁月里,已经没有张家李家,没有贫富之别,所有的人都成了一个整体,因为每家都有一个惨烈的故事,每家都是伤痕累累。
男人当成守军被拉出去时,不相识的女人哭喊着起来认人。女人被拉出去强奸完送回来时,旁边的人默默送来干净的衣服。她们互相在脸上抹烟灰,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衣服尽量穿得宽宽大大,生怕让日本兵看到那玲珑的曲线。
三月,林娜医生操劳过度,得了重病,急需送到上海救治,罗方生带着一家人在她掩护下才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