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羿楼 (2)
叶芙蓉眼泪扑簌而落,默默地把他带到房间,罗方生静静躺在床上,肩膀的绷带已染得通红。
“他刚睡着,刚在医院醒了会,一定闹着要回来。”叶芙蓉一天的担忧终于找到地方宣泄,捂着脸轻轻哭起来。陈老师仔细察看一阵,叹息着拍拍她肩膀,“他的伤没什么大碍,休养一阵就行了,你不要急,你自己身体也要顾好。”
叶芙蓉抬起头来,感激地朝他挤出个笑脸,“成城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遇到这么个好老师,陈老师,我们真的很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见罗方生轻轻动了动,两人连忙俯到他身边,罗方生又沉沉睡去,叶芙蓉回头朝外面指了指,“陈老师,我们先出去说话吧!”
两人轻手轻脚出来,叶芙蓉把他带到书房,叫陈妈泡了茶过来,她拿起几张信纸双手送到他面前,赧然道:“陈老师,你帮忙看看,这是我写给孩子的,我平时几乎没写过东西,你瞧瞧这样写行不行?”
陈老师走近一步,她身上的幽香混着些微的血腥冲进鼻中, 笑容更深了,把信纸接过来,埋头一张张翻看起来,叶芙蓉心急如焚,“陈老师,你能不能带回去看看,我担心……”
“不好意思,我今天真是打搅了,”陈老师连忙把信纸收好,“我带回去瞧瞧,修改好了再拿回来给你抄正吧,你先去照顾罗先生,我明天再来看他。”
“真是谢谢你!”叶芙蓉连忙退去为他开门,退得急了,脚下有些踉跄,陈老师一个箭步跨上来,扶着她摇晃的身子,轻声道:“慢着点,别把自己又伤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眼神咄咄逼人,甚至透着三分危险,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个恍惚,几乎撞到门上,陈老师连忙护紧她,笑得眉梢眼角一片春风,她想逃的感觉愈加强烈,强笑道:“今天真对不住,没法子多陪陪你,等明天方生醒了咱们一起再聊吧!”
等阿虎把陈老师送走,叶芙蓉长舒了口气,回到房间一看,罗方生额头身上全是汗水,底下的被褥都润了大片,她连忙绞了毛巾来给他擦汗,他迷糊间握住她的手,紧紧放在自己胸膛,口中喃喃道:“芙蓉,不要离开我……”
她呆呆看着他苍白的容颜,不禁泪如雨下。
“罗方生!”刚川正史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声音似乎从牙缝中挤出,“你好样的,竟然在我眼皮底下跟共产党勾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面前的菊田和太郎面面相觑,菊田低头道:“组长,我们探听过了,青龙帮里阿虎和阿扬的势力最大,除了罗方生,那些人几乎都听他们两个的,阿虎平时都跟在罗方生旁边,他性格犟得很,比较不好对付,阿扬没事爱喝酒找女人,应该从他身上下手。”
太郎向前走了一步,“组长,你的意思是要把罗方生铲除,培植另外的势力吗?”
“没错,”刚川正史揉着发红的关节,两点墨色中如藏着千年寒冰,“有共产党在后面鼓噪,罗方生更难对付,要想把他的势力顺利掌握到我们手里,我们还得想别的办法,我们的队伍在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和八路军手里吃了不少亏,不能再让他们在上海有立足之地。”
菊田点头道:“组长,我还有一个情况要报告,据潜伏在青龙帮的兄弟说,罗方生上次为了救他夫人,让大家努力了许久的事情全盘皆输,青龙帮里很多人都很不满,说他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这么多人的性命,实在不配做老大。我已经要人暗中煽风点火,让这种不满的影响扩大。”
“你做得很好!”刚川正史颔首道:“现在你派人去接近那个叫阿扬的家伙,尽快把他扶起来,还有,太郎,你负责监视罗方生和他夫人的动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跟我报告!”
“为什么不要田英参与?”菊田一问出来,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心里不由得一抖,连忙低头不语。
“哼!女人只会坏事!”刚川正史抿着嘴唇,把笑意隐没在眉梢眼角,“你们赶紧行动,时机成熟立刻动手,我可不想罗方生看见明年的太阳!”
“方生,你好些了吗?”叶芙蓉端了碗中药来,坐在他身边柔声道。
“如果我说我好了是不是就不用吃这个苦东西?”罗方生皱着眉头看着那黑色液体,恨不得夺路逃窜。
“你说呢?”叶芙蓉没有回答,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睛,边舀起一勺吹冷了送到他唇边。
“算了,这样喝太苦,还是我自己来吧!”罗方生接过碗去,闭上眼睛仰头喝光,顺手把她拉进怀里吻住,叶芙蓉好笑地用舌接纳他,他发泄过后,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放开,看着她眼中戏谑的光芒,他脸上一热,“你不是说杨守一要你去找吴浩然吗,怎么现在还不去?”
“不跟我抢着去啦?”叶芙蓉笑起来。
“还是你去吧,上次他们那里死了不少人,他肯定不会见我。这次事情这么紧,我还是不要浪费你们的时间了。你路上要小心,如果有人跟踪千万不能直接去找人,不能把他暴露。”
“知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她轻轻摸摸他的下巴,“等我回来给你刮胡子,扎得人生疼!”
“夫人,后面有辆黑色车子!”阿虎有些恼怒,“天天这样跟,他们不嫌累么!”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不能让他们跟住,”叶芙蓉淡淡笑了笑,目光投向飞速而过的店铺招牌,脑子里飞快转动起来。
“到东方杂志要经过春晖路、德福路、太平路……”阿虎迅速调动记忆,“要甩开他们比较难……”
“阿虎,德福路有我们的人,你让我在裁缝店下来,那老板的女儿我认识,我让她换上我的衣服上车跟你走,你带着她四处转一圈,等天快黑的时候再送她回来。”
“夫人,那你……”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回去!”叶芙蓉斩钉截铁地说。
德福路上绿树成荫,太阳很毒,人们这会都不愿出来,小贩们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聊天,叶芙蓉今天穿了件月白缎面旗袍,缎面上压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花样,阳光下,那缎面流淌着眩目的光彩,她拿出顶宽沿白色帽子戴上,阿虎紧跟在她身后,两人笑语盈盈地走进裁缝店。后面黑色的车子也停了下来,开车的男子垂涎三尺地看着那白色身影,“菊田,你说那女人的腰怎么能这么细呢,好像一掐就能断似的。”
菊田嘿嘿一笑,“这女人要落在组长手上真是可惜,我怀疑没几天就被折腾死了。”
“那是,”开车的男子眼中一冷,“他的手段还真狠!”
说话间,那白色身影又低头走出来,阿虎用身体挡在她侧面,把她送到车上,再为她关好门,他自己绕到前面,飞快地开车离开了。
当两辆车从德福路上消失,裁缝店里又走出一个穿着阴士林蓝格子旗袍的女子,她一双布鞋,梳着两个长辫子,用一本厚书搭在额前,她召唤来一辆人力车,飞快地朝前面跑去。
“老周,你带我进东方杂志社,我要去找个人。”叶芙蓉在东方杂志社对面截住装成烟贩负责保护杂志社的老周,“你把人指给我就马上出来,一有动静立刻发信号!”
老周四周察看一眼,大声道:“好,我马上送去!”说着,迈开大步便朝杂志社走,叶芙蓉连忙跟上,杂志社里的人都认识他,瞥了他一眼便都低头做事,老周径直走到一个小小的房间,敲门道:“吴先生,你要的烟我送来了。”
叶芙蓉从他面前拿了一把烟,把门打开便走了进去。门一关,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迅速冲到她面前,拽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叶芙蓉手腕被他攥疼了,连忙道:“是杨守一叫我来的!”
“杨守一!”他的脸青了,镜片后的眼中焦躁不安,“他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暴露,我们把他送走了!”叶芙蓉皱着眉头,“你要这样拽着我说话么?”
“对不起,”吴浩然这才反应过来,赧然道:“已经许久没人跟我联系,我都快急疯了!”
“是这样,杨先生临走的时候要我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用什么方法通知其他的同志,让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潜伏下来等上级的通知。”
“明白!”吴浩然点点头,突然低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我是罗方生的太太……”
“什么?你们还有脸来找我,你给我出去!”吴浩然的脸涨得通红。
“我的话已经带到,请你赶快通知下去。”叶芙蓉悄悄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直在进行补救,你和你的同志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帮忙!”
她飞快地转身离开,关门的时候大声笑道:“谢谢吴老师!”她走出杂志社,朝老周匆匆递了个眼色,一辆人力车迅速停到她面前,她低头用书遮住脸,悄然离去。
“不对,他怎么老在这几条街上绕来绕去?”菊田暗骂一声,“别跟了,我们上当了,快回去叫人!”
“什么,人跟丢了!”刚川正史冷冷地看着菊田,“我不是说过让你这两天盯紧点吗,那杨守一跑得仓促,肯定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最后跟他接触的人就是这个女人!”他手上青筋高高鼓起,“你们这些蠢东西,跟个女人都能跟丢!”
菊田不敢抬头,听那冰冷的声音又起,“到法租界有三条路,菊田堵在东边那条路上,太郎去西边守着,我去南边,我们一定要赶在她回家之前把她截住!”
到了太平路,叶芙蓉换坐上一辆墨绿雪佛兰,催促着司机飞快地朝法租界驶去,当法租界南大门上高高的挂钟出现,她顿时松了口气,脑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
前面突然出现什么骚动,她悚然一惊,把手放进手提包里,车流被堵住了,前面车辆上的人们纷纷下来看出了什么事,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到处充斥着暴力和争斗,人们已习以为常,木然地等待未知的命运,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成为街边血淋淋的尸体。
她没有下车,司机下去看了看,苦笑道:“前面有几个小瘪三打架,现在这世道可身是……”
这时,她瞥见几个大汉从前面迅速走过来,一见有女客的车子就把人拉出来看看,她浑身冷汗淋漓,手湿得几乎握不住手枪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司机道:“反正现在车子还动不了,我先去那个书店瞧瞧。”
她扶着车门下来,背对着那帮人,慢慢朝书店走去,一个熟悉的面孔迎面而来,她惊喜万分,不顾一切地提腿便跑,那人遥遥伸出双臂,在她栽倒的时候把她拥进怀中,轻柔道:“别急,你不要又伤到自己了!”
“快,快带我离开这里!”叶芙蓉颤抖着靠在他怀中,坚强的面具已经完全崩溃,因为她在几个大汉里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那让人恐惧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又如从她心底长出的支支利箭,穿透了胸膛。
陈刚微笑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女人还是惊恐的时候最美丽,那瞪得圆圆的眼睛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哀求的,柔弱的,凄凉的话语从红唇中流出,软绵绵地挠在人的心上,真比伏天的冰水,冬天的热酒还要舒服。他实在太想念这温软的身子,连挨近她,闻到她的气息都有冲动,冲动得想马上进入她那紧窒的地方,狠狠地冲刺,让她在自己身下呼喊呻吟。
女人的泪水,真是催情的毒药,女人雪白肌肤上的点点血痕,才是天下最让人疯狂的美丽。
只有面对自己那美丽柔弱的中国母亲时,他才会有这样的冲动,他的日本父亲告诉她,那下贱的支那女人不配做他的母亲,所以,他从小就被带到日本学习,大学毕业后又被父亲送到哈尔滨培训。
他培训结束那天,父亲亲手把一个中年女子送到他床上,他满面笑容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来,送个女人奖励你!” 。
那女子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容颜,让他振奋不已,他飞快地把她按到床上,她意识到他的意图,那温柔的眼睛因为惊恐而愈加美丽。
在父亲的笑声中,他进入了她的身体,也记住了她的泪水和软软的哀求,那真是天籁,刺激得他欲罢不能,即使父亲在旁边对他说,他身下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当他终于释放出来,父亲拊掌大笑,“孩子,好样的,这些贱种民族本来就不用当你的亲人,甚至你承认与她有血缘关系对你都是一种侮辱!”
那一夜,他认识一个道理,自己的血统是高贵的,对这些人根本不用心软,因为他们的生命本就同蝼蚁没有分别。
这些可笑的,缠着小脚的中国女人,这些可憎的,猥琐的中国男人,统统该死!
这么多中国人里,只有罗方生和她是不同的,他们一个风神俊朗,一个娇柔美丽,偏偏又恩爱得让人妒忌,他们目光交流时那种火辣辣的爱意,让周围的人不由得跟着燥热起来。
更加让人忍不住想去破坏。
这些愚蠢的支那人爱脸面,把女人的贞操当成祠堂供奉的牌位,他偏要去打碎这一切。当他把她送回去,想象着罗方生满脸怒火的样子,他竟然在梦里都笑出声来。
他算错了,他们仍然那么恩爱,竟然连一丝嫌隙都没有,他妒忌得快发狂了。
他要毁了他,要占有她,让她天天在他身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