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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甘蓝魂 (2)

第六章 甘蓝魂 (2)

当年两个女子把程行云送回家乡的事情叶芙蓉也辗转听闻,她向钱妈打听那两个女子,想去感谢她们,钱妈摇头叹息,“人早就没了,她们参加了游击队,去年她们一队八个人被鬼子包围到山上,她们没吃没喝坚持了五天,打到弹药全没了,搬石头往下砸,最后连石头都没了,鬼子冲上去,她们就全跳下山崖死了,后来乡亲们去捡尸体,只找着了六个人,全摔得面目全非,还有两个怕是被狼叼走了。”钱妈呜咽起来,“她们的尸体还是我整理的,到现在我一闭上眼还是她们血淋淋的样子,后来乡亲们也把她们偷偷埋到这个坟里了。”

指着旁边无字的碑,钱妈的泪水汹涌,“这些都是我们甘蓝的好孩子,赵黑熊带着守军跟鬼子拼到最后一个,那些天我们都不敢喝这甘蓝河的水,打起来都是红的,连芦苇开的花都泛着红色,那都是他们的鲜血……”钱妈说不下去了,捂着脸低声抽泣,叶芙蓉拉着七七走到墓前,七七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跟着叶芙蓉磕了三个头,阿虎也跪了下去,看着那巨大的无字碑,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看太阳越来越毒,阿虎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吧。”钱妈嗫嚅起来,“少奶奶,前面就是金家的墓地,你要不要去看看?”

叶芙蓉想了又想,轻轻点头,钱妈慨叹道:“金继祖做了汉奸,大家恨之入骨,他一死,管家正准备发丧,日本人就来了,把他们都赶了出去,他最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被人扔到乱葬岗去了。乡亲们的眼睛都雪亮的,那些汉奸现在风光,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到了那块荒草丛生的平地,叶芙蓉还是吓了一跳,只有看到草丛里那些灰白的墓碑,她才分辨出这里原是墓地,她刚想拨开草丛往前走,阿虎把她拉住,“别动,小心有蛇!”钱妈点头道:“还是不要去了,这里蛇多,前些天有人上山打柴还被咬了。咱们还是先走吧!”

大家刚刚下山,经过甘蓝桥时,几辆载满士兵的军车迎面而来,扬起漫天尘土,大家连忙闪避,看着车子扬长而去,钱妈愤愤道:“你们不要嚣张,还不就是几只秋后的蚂蚱!”

七七眨巴着眼睛,“他们去做什么?为什么叫秋后的蚂蚱?”

钱妈咬牙切齿道:“他们是下乡去扫荡,其实就是抢劫杀人,到处闹得鸡犬不宁,乡亲们恨死了这帮东西!”

阿虎把七七抱起来,微笑道:“就是说这些坏人很快要被消灭,咱们不会老受他们欺负!”

叶芙蓉忧心忡忡,把钱妈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们千万要小心,别去硬碰硬!”

钱妈含笑点头,“少奶奶,你自己也要小心,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只怕近期小蓝他们就会动手,大家都等不及了!”

叶芙蓉满怀心事,不知如何回答,刚走进城,不知谁叫了一声,满街白灯笼下的门都开了,大人孩子纷纷走出来,叶芙蓉愣住了,钱妈微笑道:“别慌,大家想看看你们。”阿虎把七七放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到妈妈那去,拉着妈妈的手。”叶芙蓉疾走两步,把七七的小手紧紧拉住,哽咽道:“记得,你是程行云的女儿,大家想看看你,把头抬高,胸脯挺起来!”

七七小小的心里充满疑惑,仍是按照妈妈的话挺胸抬头,四处张望着,好奇地打量满脸凝重的人们。一个孩子跑上来,把一双虎头鞋塞到七七手里,嘿嘿一笑,又跑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上来,把绣着红色花朵的布帕塞到她手里,更多的孩子跑上来,把各种各样的礼物送到她手里,很快,每个人手里都拿满了东西,七七更是乐不可支,抓着用布剪成的小花猫不肯放手。

在沉重的目光中,叶芙蓉的脚如同灌了铅块,每一步都迈得艰难,看着七七灿烂的笑容,她恨不得给乡亲们重重磕上几个响头,因为,是他们成就了程行云的名字,也是他们的执着,让程行云的牺牲变得更有意义。

英雄不死,是因为有这些平凡却同样高尚的灵魂。

短短的一条街,他们走了几个小时,大家都全身是汗,阿虎的绸衫紧紧贴到身上,一步一停地跟在叶芙蓉身后,他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整个心灵好似被暴雨冲洗,从这些干净的目光里,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坚持有着怎样的意义。

总不过是一钵黄土,区别就在,或者荒草丛生,最后终于被湮没,或者墓前香烛鲜花不断,在人民心中得以永生。

他握紧了拳头,设想自己就是那些不屈的英雄,目光渐渐深邃,渐渐明亮。

仓田从甘蓝驻军总部回来,刚下车,金家大院的士兵给他敬了个礼,他随口问了句,“罗夫人他们回来了吗?”看到士兵点头,他沉吟半晌,慢慢走进朱漆大门,他瞥到大门颜色已经发黑,和门槛碰撞处漆有些剥落,觉得有些可惜,按传统年年都要髹过新漆,佐藤真是糟蹋了这好房子。

经过前院,他看到水缸里那几支亭亭玉立的荷花,不禁回想起那天和叶芙蓉去赏荷的情景,不由得苦笑起来,即使他有心结交,除了小七七,阿虎和叶芙蓉对他总是存着戒心,平常连半句话都不肯多讲,昨晚他旁敲侧击,从钱妈的态度里终于猜出端倪,敢情这叶芙蓉以前是金家的少奶奶,可她怎么又跟程行云凑到一起,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这又是一段让她伤心的往事,他自嘲地想着,沿着青灰的墙和甬道,朝后面信步走去。他抬头看了看,今天天真蓝,头顶连一丝云都没有,一只青色的鸟儿掠过,扑腾两下翅膀就不见踪迹,墙边挂的红灯笼已经在雨打风吹中褪尽原来的颜色,只有从下面的缝隙间看出隐藏的粉,那粉也是淡淡的,仿佛残落的胭脂,这个大院,毕竟颓败了。

走到他们院子门口,七七的笑声如寒夜中一杯热水,顿时让他浑身温暖,他刚推开门,七七手里抓着一个布做的小猫跌撞着向他跑来,额上全是汗水,两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快跑到他面前,她踢到台阶,收势不及,身子往前扑倒,仓田连忙把她接到怀里,蹲下来拿手帕给她擦擦汗,七七炫耀地把小猫送到他眼前,“仓田叔叔,我今天得了好多礼物,都好漂亮!”

叶芙蓉连忙跟了上来,“七七,别老缠着仓田叔叔,妈妈给你洗澡去,瞧你这一身汗!”

仓田把她抱起来,“没关系,让她再玩会吧。你们今天去拜祭过程行云了吗?”

叶芙蓉点点头,仓田肃然道:“我也很敬重他,以后有机会也要去拜祭一下。今天佐藤告诉我,罗先生一直在催,要我们赶快把你护送回去,我知道你刚来,这样对你实在不公平,所以想征求你的意见,你还想在这里呆多久?”

“夫人,咱们还是走吧!”阿虎迎上前来,“你该办的都办好了,在这呆着大哥不放心!”

把药交给小蓝后,叶芙蓉沉甸甸的心事放下一大半,见仓田目光炯炯看着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冷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难道还能跟个死人跑了,我才回来几天!要回去你们自己回去,我可不想走!”

阿虎和仓田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叶芙蓉拂袖而去,仓田苦笑道:“没想到罗夫人表面温柔,脾气这么犟,你得好好劝劝才行!”

阿虎把手一摊,“别指望我,我现在里外不是人,要去你去,你就用佐藤和司令官来压她,千万别在她面前提大哥,她现在还在气头上。”

仓田笑起来,“罗先生这回可是弄巧成拙,以后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女人吃起醋来真是可怕,我算是见识到了。”

阿虎嘿嘿笑着,“所以,记住这个教训,以后玩玩就好,别太上心,让女人骑到你头上去!”

“这个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吧!”仓田大笑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阵尖利的哨声把甘蓝城几乎整个掀翻,叶芙蓉揉着眼睛刚走出房间,迎面碰到也一头雾水的阿虎,这时,钱妈踉踉跄跄跑了进来,拉着她的手低低哭泣,“少奶奶,小蓝……她被鬼子捉了……”

叶芙蓉大惊失色,“她现在在哪里,他们把她怎么样了?”

钱妈直摇头,泪水滴在她手上,“只怕没救了,他们昨天拷打了一夜,想逼问出游击队的下落,现在佐藤要当着乡亲们的面让她认罪,正把所有人都往驻军总部那赶。”

叶芙蓉二话不说,径直往外面冲去,钱妈颠着小脚追着喊,“少奶奶,你不能去……”

阿虎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她面前,叶芙蓉急了,“让开,让我去看看!”阿虎还未出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你想去哪里看看?”

仓田脸色有些憔悴,狐疑地看着几人,“罗夫人,我正想跟你说,我刚从佐藤君那里回来,他昨晚抓到一个共产党,今天要给甘蓝这些人一点教训,用你们中国话就是杀鸡儆猴,要我知会你们一声,你们今天不要离开金家大院,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阿虎把叶芙蓉往身后一挡,蹙眉道:“我们听到外面很吵,正想出去看看热闹,既然这样,我们今天就呆在这里,好好研究一下这百年古宅。”

叶芙蓉愣住了,钱妈低着头把她拉回,哨声又响起来,叶芙蓉停住脚步,茫然地看着灰色的天空,怔怔落下泪来。

驻军总部的大操坪里,人们被端着刺刀的士兵一批批驱赶到这里,操坪前面的斜坡上,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子呈大字形被绑在木桩上,跪在一堆尖利的碎石中,她五指已被砸得稀烂,手上只剩一团模糊血肉,身上那蓝布衣裳全没了原来的颜色,碎成条条缕缕,底下血痕清晰可见,被拽掉的几团头发和其他湿湿地黏在一起,长长短短间,仍有滴滴鲜血流下,把这片土地染得鲜红。

仓田在远处默默看着她,昨晚的刑讯他也在场,抓到她的小队长说,昨天下去扫荡的时候,游击队刚从村里撤出,她一个人拦截住他们的追击,她实在很聪明,利用村前废弃的房屋做掩蔽,四处放枪,她的枪法又很好,一有人伸出头来就击毙,让他们以为人数众多,一时不敢靠前,耗到最后,小队长才发现不对,命人包围了房子,她此刻已弹尽,他们这才把她抓住。

小队长当场一审,她只有一句话,“我就是游击队!”

他们冲到村里,游击队已经逃之夭夭,小队长只好把她抓回来交差。佐藤大怒,当即审讯,问她是不是共产党,她微笑着点头,“我就是共产党!”问她游击队在哪,她仍微笑点头,“我就是游击队!”问她的名字,她更是笑开了,“我就是鬼见愁,鬼子见我就发愁!”

仓田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甚至是中国人能在刺刀面前谈笑自若,甚至是口气轻蔑,佐藤用尽各种办法,想撬开她的嘴,她却永远只有那几句话,“我就是鬼见愁!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游击队!”

而且,面不改色。

仓田不明白那瘦小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她在一个个指头被敲碎,让她双脚几乎被打断,让她面对蘸着盐水的鞭子时微笑。

他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总大呼小叫的女人!

仓田突然想起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当年罗夫人在南京陷落的时候,用自己的鲜血哺育了七七,卫护着两个孩子从那炼狱般的地方逃出生天。那又是怎样的力量,可以让这么柔弱的女人如此坚强。

他能懂英雄程行云和张自忠,但弄不懂这样貌似柔弱,骨子里无比坚强的女子。中国,中国人,真是一个谜,像中国文字里那些隐晦的意义,没有深深的文化沉淀,所有锦绣文章对他来说只是繁复的符号堆积。

他目光扫过操坪上的人们,所有人眼中都是露骨的仇恨,连同怀抱里的孩子,这仇恨根本没有遮掩,他有些恐惧,这样的仇恨,恐怕不是几代人可以消泯。他无力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原本友好的两个民族,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谁让那些武夫举起屠刀,屠杀本来兄弟般的人们,谁让那些淳朴的青年抛妻弃子,来到这陌生的国度,发出禽兽般的吼叫。

他深深叹息,他们有一天会后悔,自己曾经到过这块土地,曾经举起自己的刺刀,一辈子受良心的责备。而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也会世代记得,他们的邻居,曾经深深伤害过自己。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嘴角轻扬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心里的血,慢慢地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