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回到贾母处,细细回了黛玉的情状,贾母听了老泪潸然,难过的说:“这孩子但凡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娘。”鸳鸯劝道:“我刚才看了林姑娘,虽气色不太好,但精神却还不错。老太太也别着急了,要不姑娘知道了岂不更过意不去。姑娘还让我劝着老太太呢。”贾母点头叹道:“还是我的玉儿懂事。这时候还想着我这老骨头。”
黛玉待探春等走后,躺在床上却不禁泪如雨下。自己自六岁初到贾府起到如今也有十年光景,十年里与宝玉不说是日日相伴却也是从小耳鬓厮磨,青梅竹马。多少次风雨夕他来相慰,多少回落英处相伴读书;自己生病时担心的是宝玉,宝玉挨打时落泪的是自己;也不提那暗夜传书,不说那同葬落红,只忆得密密针线,贴身荷包上哪不是自己的滿腔浓情。凤姐姐打趣自己时,虽说不好意思,但心内却是甜的,老太太让自己放心时,自己心中滿是幸福。却不料到头来娘娘一纸谕旨,一番心事终成虚话。往日的甜早已成了苦涩。一时又想着,自己父母早丧,无人作主,才致如今舅母弃嫌,终有今日金玉良缘。想着不禁泪流满面。紫娟等也不敢多劝,只是道:“姑娘还请保重身子。姑娘还有老太太呢,若是哭坏了身子,老太太怎么过意得去。”黛玉也不答言,只是呆呆坐着,任泪珠穿破脸边花。紫娟、雪雁等劝着,想起黛玉孤苦,不觉也流下泪来。三个于是在房内相对而泣。待书进来见了,道:“紫娟姐姐、雪雁你们这是怎么啦,让你们劝着姑娘些,你们倒好,还和姑娘一起哭了。”紫娟强笑着抹着眼泪道:“可不是吗,我可真该打。倒领着姑娘伤心呢。”又道:“姑娘快打我几下,早起还说我们没规矩呢。可不是吗,再这么下去,我和雪雁都快成野人了。”一面轻轻抓起黛玉的手打了自己的脸。黛玉倒被抠笑了:“你这样儿可真该去说相声呢。”紫娟、侍书喜道:“姑娘这可笑了。”一面又叫人拿了饭来。黛玉只是道:“也不必忙了,我也吃不下,你们自去吃吧。不必管我了。”说着,便撵她们出去。自己只关了房门在屋内伤心。
转眼到了掌灯时分。黛玉却还关在房内伤心,紫娟等也不敢离去,只都在门外守着。忽听有人在报: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了出去,却只见贾母扶了鸳鸯颤颤微微的进了潇湘馆,一边走还一边叫着:“玉儿、玉儿,你在哪呢?外祖母来看你了。”紫娟忙道:“姑娘醒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呢。”说着带了贾母到黛玉门外,轻轻敲门道:“姑娘,老太太来看你了。”贾母一见,问道:“怎么,还在屋里呢,饭可吃了?”紫娟无奈摇摇头。贾母叹了口气,走到门口,自己拍着门喊道:“玉儿,快开开门。外祖母来看你来了。”片刻,只听咯吱一声,门打开了。却见黛玉形容憔悴,长发低垂,只穿了条白绫绣着梅花的裙子走了出来,见了贾母,便径直跪在贾母面前道:“外祖母,玉儿让你担心了。”说着却又已泪流满面了。贾母见了,心却似碎了般,赶忙搂过黛玉道:“好孩子,你快起来,外祖母对不起你啊。”竟然抱着黛玉痛哭起来。鸳鸯忙劝道:“老太太快别伤心了,您不是有话对姑娘说吗。况且姑娘身子也不好,别伤着姑娘身子。”贾母一边抹着泪一边说:“可不是。玉儿快起来,我们坐下说。”说着便让人扶着黛玉回床上躺下。
贾母又让鸳鸯等先下去,方才缓缓对黛玉道:“玉儿,外祖母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死去的娘。”看黛玉想说什么,贾母却又摆摆手,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当日我和你娘原有再结亲家之意。因此你娘死后我便派人将你接了过来。我如今只恨没有早早将你和宝玉的事早早定下来,本想着让你二舅母慢慢接纳你,没想到她终究是容不下你,跑去求了娘娘。不过娘娘毕竟是跟我长大的,还是留下了余地,只把宝钗赐为次妻。现在没有外人,外祖母只问你,现如今若是再让你嫁给宝玉,你愿不愿意?”黛玉苍白的脸上顿时浮上了红晕。贾母又道:“你且别害羞,只管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黛玉低头思索了一回,低声道:“二哥哥待我虽好,但他待别的姐妹也好。况且……”贾母长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实在的,我如今倒也不想把你给宝玉了。”看黛玉一副不解的样子,贾母又道:“一则虽然你和宝玉两个和气,可毕竟二太太不喜欢你,她是娘娘和宝玉的亲娘,日子长了他们不会不在乎她的感觉的;二则娘娘又先赐婚给了宝钗,即便是次妻,但她毕竟是娘娘赐的婚又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就算你嫁过去当了正妻,只怕你的日子也难过;三则我虽疼宝玉,但看宝玉的样子也不是个能担当的,一旦我先走了,恐也护不了你的。”说着,贾母又落下泪来。黛玉先是痴痴听着,后又忍不住点头,待听到贾母说一旦先走,泪珠也滚了下来,赶紧道:“外祖母别担心了,您会长命百岁的活着,还要看二哥哥的孩子、孙子呢!”贾母流着泪道:“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哪天我一闭眼,她们那起人还不知道怎么算计你呢。”说着,贾母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道:“这里有你父亲留给你的十万两银子,现在你自己收着,也好有个打算。你父亲本来留下二十万两银子的,其他十万两那年修园子被挪了去用,至今也没还上。其余的是我的一些首饰,虽然样式旧些,好歹也能折些银子,就算是折那十万两吧。不够的就算是外祖母借你的吧。”黛玉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道:“外祖母快别这么说,玉儿在这里这么些年,全仗着您的疼爱,不过是些银子罢了,怎么还提借不借的呢!还请外祖母多保重身子,别太为玉儿操心了。玉儿从前不懂事,常惹您生气,如今大了,正该是玉儿好好孝敬您的时候了。”贾母听了,又是喜又是悲,抱紧黛玉道:“玉儿果真是长大了,外祖母也就放心了。只是你有什么心事也别总闷在心里。”黛玉在贾母怀中只觉好温暖,好象睡在母亲的怀里一般,这么多年来,竟未有过这种感觉了。再加上折腾了一日,也确实累了,竟在贾母怀里沉沉的睡了。贾母一边抚摸着黛玉的秀发,一边喃喃的说着:“可怜的孩子,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竟好象怀里的是未嫁时的贾敏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鸳鸯、紫娟等见房内没有动静,怕出什么事,急忙推门进来看,只见黛玉却在贾母怀中睡着了,连忙上前来扶,紫娟、雪雁忙把黛玉放在床上睡了,鸳鸯忙扶起贾母,劝道:“老太太还是先回去吧,姑娘已经睡了,明日再来看也是一样的。”贾母虽还不想离开,但毕竟年迈之人,竟有些支撑不住了,只得又叮嘱一番。因见黛玉这边人少,便叫琥珀留下,仍让侍书回探春那里去。
却说那日薛姨妈接完旨后与宝钗回到家中,越想越气,对宝钗道:“往日你姨妈并没有说是给宝玉作妾,怎么今日娘娘谕旨竟是次妻,别是弄错了吧,我去找你姨妈问问。”说着气呼呼的便要往外走。倒是宝钗拦住了:“妈妈这话也差了。那公公是拿了娘娘旨意来的,岂会差了不成。即或是差了,旨也宣了,又岂有更改之理。妈妈即便是去问了姨妈,也不过是说些安慰问罢了,又还能有什么。倒不如安份些,等着姨妈那下了聘礼再作论处。很不必过去徒惹人笑话。”“到底是大家子姑娘,果然是有教养的紧。”忽听有人道,只见是夏金桂一只脚蹬在门槛上,身子斜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拿了个牙签剔着牙冷笑着说。薛姨妈见了气得直打哆嗦,骂道:“你看看你这样子,哪有点大家媳妇的样。”夏金桂把手里牙签一扔愤愤道:“我们夏家倒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有什么规矩,只是我却是你家八抬大轿抬来的。却不象你们家,规矩大得让个没出嫁的大家闺秀坐在人家床头去绣肚兜。赶紧着给人送过去。可惜人家还不领情,到头来还只是个小老婆了。真真是大家规矩呢。”说完又冷笑了几声转身便走了。
薛姨妈先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却见宝钗此时已忍不住落下泪来,薛姨妈连忙安慰宝钗:“你别听她的。虽然名份上差些,可现如今是娘娘赐婚,你婆婆又是亲姨母,谁还敢小瞧你不成。更何况宝玉现又没有正妻,过个一年半载你再生下个男孩,还愁不扶了正?”宝钗抽抽咽咽的答应着,心内却在想:娘娘分明是嫌弃我薛家门第不高,配不上他们。说得好听,什么次妻,说到底不过就是妾。即或是今后扶了正,到底名份上就差了。薛姨妈又劝了一回,见宝钗不再哭了,便也出去了。这里宝钗却在想:娘娘这么做一来是嫌薛家是个商家,二来保不全也是给老太太个台阶,若是老太太坚持,黛玉却还是可以当这个正妻的。想到这宝钗禁不住银牙紧咬,这个黛玉不过是仗着祖上袭过几代爵,论家财、论面貌、论才学、论贤良她哪样及得上自己,更何况如今她父母也早已去世,家世再清贵又有什么用。可恨当日在北静王府就是因为这个林黛玉害自己受尽委屈,今日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受到这样屈辱。想到这,不禁又把这笔帐算到了黛玉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