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见到他那年我17岁。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藏于画屏后,听着他向爹爹提亲。他说,只要能娶到我,他愿意以黄金万两作为聘礼。我在他心中已值万两了吗?我在屏后偷笑起来。他,潇洒风流的商人,京城第一商贾颜家唯一的少爷,江南多少女子梦中的檀郎,竟然要娶我为妻。我是否该庆幸自己的幸运?
几个月后,一顶雕花喜轿将我抬进了颜家的大门,京城的人都说韩大人招了个好女婿,舍得花重金办一场奢华隆重的喜宴。一时之间,我与他成了肃玥城中的一段佳话。
新婚之夜,盖头被掀落,我不出意外的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世人皆有的惊艳。
“莙儿”他喃喃的叫着我的名字。我突然伸手给了他一巴掌。他顿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狂笑出声“相公,谁都知道,我是个不谙风雅的粗俗之女,外表好看,肚子里却没有墨水。我曾立下誓言,今生谁娶我,必须先受我一掌。刚才这一掌,相公可受得住?”他释然,抚上我的面颊,轻声说“我不在意你会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13岁就定下的。”这回换我愣住了,他是在对我表明心意吗?
婚后,他白日出去管理铺子的生意,夜晚则坐在新房里弹琴弄箫。虽然我听不懂他摆弄乐器时的情绪,却可以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寂寥空虚。那时我真的不明白,他的空虚从何而来?
老爷子很疼爱他的独子。听说我未曾蒙面的婆婆,在生了相公后落下了病,半生瘫痪,前几年在老家养病时,于某个晴朗的清晨,抱着自己最喜欢的琴,永久地合上了双目。相公跟我说他将那把琴收了起来,以后可以传给我们的子孙。此时我并不知那把琴所带的诅咒,那是会让人付出终身幸福的诅咒。
之后几年应该是我活的最快乐的时期。20岁,我生下了颜家的第一个孩子。老爷子看后说他有富贵之相,将来定能攀龙附凤,官居高位,便给他取名叫少澄,希望他既可以在宦海中保持冷静的心态,又能取其谐音,心想事成。
相公听后,很高兴,还夸我给颜家添了个不错的香火苗子。我但笑不语,想起澄儿的名字,还是有点不开心,便对相公说,下次再生子,我要自行取名。
相公问我想取什么名,我看看窗外柳絮飞动,饱含春风,便对相公说“就叫少风吧,愿他能似这春风般温雅,暖人心脾。”
“好,就叫少风。”相公开心地笑了。
有了澄儿,我不再似之前那么无聊,性情也温和了许多。我专心的教导他,盼他早日长大,能为相公分忧。那段时间,相公常去外地经商,得空回来时,也只是逗逗孩子,却不再和我多说话。我隐隐觉得他变了好多,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光就这样慢慢地过去,相公对我的情意日渐淡漠,加之他常年在外,更是加剧了我们关系的恶化。
澄儿四岁生辰过后不久的某日,我经过老爷子房门处,偶然听到他与相公的对话,终于明白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一个琴师之女。相公终日迷恋她,才不思妻儿。那晚,天突然下起大雨,我依旧独守着冷清的卧房,只是这次,就连日日等待相公的心都冷却了。
我没有点灯,任黑暗和孤寂充斥着房间。原以为可以这样捱到天亮,却不料半夜的时候,相公居然推门而入,看着他连路都走不稳,似是宿醉,我忍不住上前扶住他,向他询问“她真的比我好吗?”
他似乎没有听到,喃喃的对我说“音儿,怎么不点灯,你不是最怕黑的吗?”原来那个女人名字里有个“音”字,而我一直心心念念的相公,竟然推开我的房门喊她的名字,心里涌起一阵阵难捱的酸涩。
我放下自己扶他的手,转身坐回床边,不再言语。相公凭空笑了几声,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习惯性的替我解下衣衫,又脱去自己的衣服,将我按倒在床榻中。我原以为他良心发现,想与我和好,却不料巫山云雨过后,他抱着我,口中却喊着“音儿”。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
后半夜,我睁着眼睛,默默忍受他的细语呢喃,不是对我,而是对他的音儿。天亮的时候,相公从梦中醒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霎时羞红了脸,连连对我道歉。我知他在想什么,他还记得昨夜那场自以为是跟别人交欢的春梦。从那天起,我便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可相公却热情起来,他变得刻意对我好了,毫不在意我的漠然。
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的月信多日未来,便请了大夫来看,却不想,自己竟再次怀了孕。我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不住的叹气,孩子,你来的不是时候,你爹已经不爱娘亲了。
那天傍晚,相公归来的风风火火,一进门便对我说“莙儿,我有件事求你,请你一定不要拒绝。不管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我凄然一笑,你沉不住气了吗?“你是为纳妾之事来的吧,怎么,是那个女人怀了你的孩子,还是她抓住了你的把柄?”在说到怀孕时,我内心的凄凉之感愈加浓烈。
“莙儿,被你猜中了,她……怀了我的孩子,已经一个月了。我不能不管她,父亲不准她进门,说除非你答应。莙儿,看在你也曾身为人母的份上,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一个机会吧。我保证,纳她为妾后,安安分分的,也不会再辜负你,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好丈夫。”
我心中又是一凉,眼前蒙上一层雾气“她有了你的孩子,那我呢,我算什么?嫁给你这么多年,你可曾真心爱过我?我算是明白了,你娶我,不过是为了扩大你们商家的势力。如今我爹辞了官,我于你不再有任何价值了,便被你弃之如履,成了道旁苦李。我告诉你,我也有了身孕,就是在你把我当成她的那个晚上怀上的。你只顾着她,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什么?你也……莙儿,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音儿的事,我不会再为难你,你有了身子,要好好休息,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说完,负心之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之后的半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听奶娘说,他在城郊安置了一所别院,整天都去那儿,偶尔会回府拿些晒干的梅子。是给那个女人喝的吧,酸儿辣女,她怀的也是个儿子呢。我摸摸隆起的小腹,轻叹出声。
又过去半个月,门外突然传来嘈杂之声,我找了丫头来问,才知,相公竟偷偷将那女人送进府待产。第二天清早,我被馆内人来人往的声音吵醒,奶娘说这些人都不是府里的,而且那个女人似乎早产了,胎儿才7个多月大呢。
我听完这些,伸手摸摸肚子,感受腹中八个月大的孩子,却不料这一碰,一阵突如其来的腹痛令我险些休克。奶娘见状,忙出府请稳婆。谁知,我还没等到稳婆,就疼的晕了过去。晕厥中,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中流失,是胎儿脱离了母体吗?
迷蒙间,好像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很像相公,他不是应该待在那个女人身边吗?思及此,我又流下泪来,而后,那泪也被人擦去,隐约听到好多声“对不起,是我的错”之类的话。是他吗?他浪子回头了?
我又感觉自己睡了好久,等再次醒来,眼前出现的是相公的面容,他眼角带着莫名的痛惜。我想起什么,问他“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在,是个男孩,我让人抱来给你看看。”
“好”我安然地期待着我的第二个孩子。就在奶娘将那个襁褓递给我时,我只看了一眼,就孤疑地望向相公“他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是不是夭折了?我的孩子……”到后来,我愈发悲伤,那孩子虽处处与相公相似,但那双眼睛,绝不是遗传于我们中任何一个。既然他不是我的孩子,那我的孩子呢?难道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身子不期然的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上传来相公温柔的声音“莙儿,他是我们的孩子,是你第二个儿子,颜家的二少爷,颜少风。这名还是你取的,你忘了吗?”我想起当日的话,泪水簌簌的流下面颊,滴落到锦被上。我喃喃的问“那她呢?”
“音儿的孩子夭折了,她自己也因为早产的关系,失血过多,身体异常虚弱。大夫说,恐怕活不过下个冬天。”相公的声音哽咽中带着悲绝。
我木然的问“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事情,我也不多问。如今,我只想知道她的名字,你可愿告知?”那个女人,害我被丈夫背弃的女人,我要一辈子记住她。
“风尚音,音儿的名字。”相公轻声回答。她姓风,我一颤,猛地推开身边的男人,双手无力的捶打着床板,哭喊道“冤孽啊,我竟然给自己的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手指那尚未被奶娘抱走的婴儿,叫嚷着“他不是我的儿子,却克死了他。他原是我后半生的劫,冤孽,冤孽啊”
双手突然被拉起,放在一个温暖的胸膛前,相公以从未有过的温暖眼神,望进我黑瞳深处,一字一顿的说“莙儿,别再胡思乱想了。他是我们的孩子,一直都是,风儿的名字已经入了颜家的宗谱,此生都不会改变。”
我瘫软在他的怀里,心里疯狂的呐喊,风尚音,你连死,都不肯放过我吗?还要丢给我如此沉重的包袱,可知我托不起?
那年秋天,那个女人香消玉殒了。相公自那以后便不常说话,只是整日抱着风儿不肯放手。而我,只要看到风儿便会想起死在腹中的孩子。尽管他可爱的模样,令我有些不忍心将怨恨放在其身上,但终究,还是放不开自己的心好好对他。
相公对他视如珍宝是源自那个女人吧,那么我呢,我又算什么?只是替她养孩子的姆妈?那我的孩子谁来救?我要我的孩子,相公这是你欠我的,必须还我。
风儿过周岁那天,颜家大摆筵席,比起几年前的澄儿,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向老爷子请了假,去城外的普度寺为我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超度。寺中的主持告诉我,孩子早夭是因与我无缘,我现在身边所有,才是真正值得我去珍惜的。
我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只是没有如此做的气量。后来我终究明了,若当初听其一言,对风儿友善些,也不至于日后的担惊受怕。
再次回到颜家,已是夜晚。我推开房门,如常的看到相公正抱着风儿哄他入睡。这次我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慢慢走近,面对神色温和的相公,嘴角荡漾出无奈的笑意“风儿周岁了,我的孩子若没死,也该周岁的。”
相公诧异的看着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莙儿,我对你说过,风儿就是我们的孩子。以后,我不希望你再说出这样的话。”
“好,就算他是。那么相公,可否再赐我一个孩子,算你补偿我那苦命的孩儿的。他不该走得那么早,连让我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幽幽地诉说着自己的痛,随着心里冉冉升起的悲哀,对着面前的男人俯身跪下,再次请求“相公,求你,赐给我一个孩子,补偿我痛失麟儿的心。这是最后一次我逆着你的意了,以后我都听你的,给你自由好吗?”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相公放下熟睡的孩子,叫来奶娘,让她照顾好二少爷。那晚,相公用行动回答了我的请求,他对我极尽温柔,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他的言语,原以为是什么安慰我的话,却不料……“莙儿,此生算我对不住你。希望下辈子,你能找到一个真心爱护你,理解你的男人……”这便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吗?我最在意的相公?
一年以后,我的第三个孩子顺利出世。他出生那天,晴空万里,林间飞鸟的歌声经久不息。老爷子见了他,抱在手中不肯脱手,似是如何都看不够。他说这孩子跟我极像,长大后,一定是京城乃至南朝少见的俊美男子。
我苦涩的一笑,轻声请求老爷子给他赐个名,上次我贪图这权利,让我儿消逝人间,这次我不敢再冒险了。
老爷子用指尖摸摸他的小鼻子,兴奋的说道“名唤少廷吧,廷者,公平之所在。希望他将来做个待人处事公正的谦谦君子。儿媳以为如何?”
“一切听从公公安排。”我喜悦形于色,心里念叨,少廷,廷儿,我的孩子,娘亲这次一定尽全力给你所有想要的,将你死去哥哥的那份补在你身上。
有了廷儿,我对风儿愈发置之不理,从来都是一脸漠视,甚至是恼怒的面对他。从他眼里流露的渴望,我可以判断出,他对我这个假母亲还是很依赖的。偶尔,我也会善心大发地偷偷跑去看看他。
其实他是个很用功的孩子,天资极高,若他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很欣慰。可他终究不是,只是外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塞给我的替代品。无论多好,都及不过我的亲子半分。
一日,我正陪廷儿玩耍,忽闻奶娘说,风儿病了,不肯喝药。“老爷去哪了?”我问她。“老爷去烟都进货了,今晨刚走。”奶娘惶恐的看着我,她应该不信我会去吧。刚四岁的廷儿突然开口说话了“娘,去看看二哥吧,哥哥病了,就没人跟我玩了。”
我好笑的看着他“不是还有娘亲吗?”他摸着小脑袋,傻傻地说了一句“娘不能陪我一辈子,哥哥却可以。”我霎时怔住了,廷儿讲的是事实,与我相比,风儿确实有更长的时间照顾他唯一的弟弟。“好,你一个人乖乖的,娘亲去看你二哥。”我终究还是答应了孩子的要求。
风儿一直一个人住在梧风轩,只有奶娘陪着他,照顾他。虽然他年纪不大,却比同龄的孩子都懂事,尽管我心有芥蒂,这些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屋子此时充满了药味,隔着一层窗户纸,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反抗“你们都别管我,我不吃药,不吃。”稚气的嗓音里透着少见的倔强。
我推门而入,轻声说“你们都退下,我来照顾少爷。”屋里其余的人听从我的吩咐离开后,我才缓缓走到床边。床上的男孩,已经睁开了那对灿如星子的双眸“娘,您来了?风儿想您。”说着还强行起身扑进我怀里。
我本想抱紧他,却在双手伸向他外衣的瞬间,缩了回去“风儿,娘亲喂你喝药。你若不好好喝,娘亲以后就不管你了。”我用这无魄力的威胁,掩饰自己内心突生的怨意。
孰料,在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时,那孩子却憨笑着,吞下苦不堪言的中药。神情虽傻,仍令我感到一丝温馨,但也只有一丝。
我注视他慢慢喝完药,直到睡着,才替他掩好被角,欲悄然离去。却在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听见他梦呓里的哀求“娘,别离开我。我怕,我跟大哥和三弟一样,都需要娘的疼爱啊。”我不忍听下去,加快脚步走出了梧风轩。
自那以后,我对他再也没有那么好过,甚至为了廷儿的爱好,不惜抢走老爷送他的琴,也是婆婆最爱惜的琴。他似乎悟出了什么,之后也不常搭理我,眼神里多出一层蔑视和厌恶。我也不介意,继续给予廷儿更多的母爱。
几年后,老爷去世了。他也在第二天被一个老头带走,说是去山里学艺。之后的6年,我也会偶尔想起那个孩子,总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让他失去了对我的尊重和信任。廷儿也常吵着问,二哥怎么还不回来。每当此时,我只是默默不语,心里却盼着那孩子能顺利学艺归来。
可等我再次见到他时,从他身上体会到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冷淡和漠视。他对少廷玩笑,却不肯多看我一眼。我想我是真的伤到他了。
他很受老爷子的喜欢,回来后不久,颜家的家务便交给他打理。我这个前任的理事,也因此被客观上罢了职。整日的无所事事让我异常空虚,常常会浮想联翩。晚上,我偶尔梦到那个女人,她看我时那怨恨的眼神,总令我醒来后,冷汗淋漓。
就这样,渐渐地,我变得越来越迷信鬼神,经常拿着驱鬼器乱指身边的人。直到有一天,风儿进来替我诊脉,我看到他眼睛的瞬间,想起了那个女人“冤孽,冤孽,你离我远点,走开,走开。”我大声朝面前眼睛酷似那女人的少年喊道。
“她身患疯癫之症。”朦胧中听到那孩子的声音。接着是老爷子“那可还有救?”一声叹息,与之前的老爷一模一样“没有,我虽能医百病,却不能医心。她正需要一剂心药,此药引只怕已不在人世。不过,我能让她的病不常复发,只是需要大家配合。”
“风儿做事,爷爷很放心,只要能让你娘的病得以控制,其他的事都不难办。”老爷子声音里带着焦虑。
然后,我听到了自己后半生的境遇“我们需把她关起来,避免外人接触。此事只怕连三弟都得瞒着,知道真相的下人即使不离开,也得保证不说出实情。否则需按家法论处。”冷淡的语气透着坚定和不容异议。
“好,且信孙儿一次。”老爷子最终将我锁在这青桑馆,除了送饭的晚烟,其余一律不准靠近。
站在昔日人来人往的草地上,我傻笑起来,这便是我未结束的下半生吗?廷儿,娘亲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孽,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