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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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梁庄出发(2)

海登·怀特在谈到历史学家所陈述的"事实"时认为,历史学家必须认识"事实"的"虚构性",所谓的"事实"是由论者先验的意识形态、文化观念所决定的。那么,我的"先验的意识形态"是什么呢?苦难的乡村?已经沦陷的乡村?需要被拯救的乡村?在现代性的夹缝中丧失自我特性与生存空间的乡村?我想要抛弃我的这些先验观念(后来的调查表明,这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你的谈话方向无一不在显示你的观念,并试图引导你的谈话对象朝着你的方向思考),以一个怀疑者,对或左或右的观念保持警惕,以一个重新进入故乡密码的情感者的态度进入乡村,寻找它存在的内在逻辑。当然,这仍然只是一种努力,因为你必须要进行语言的"编码",要把许多毫无联系的、没有生机的材料变成故事,要经过"隐喻"才能呈现给大家。这一"隐喻"的过程本身已经决定,你的叙事只能是文学的,或类似于文学,而非彻底的"真实"。

当有人问我,你到底要完成一个什么样的任务?你的观点是什么?我顿时茫然且有些害怕起来。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乡村在今天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它折射出怎样的社会问题?我并不认同乡村已经完全陷落的观点,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乡村的确是千疮百孔的。我也并不认为农民的处境已经到了最艰难的地步,但是,整个社会最大的问题又确实集中在农民及乡村那里。与此同时,政府对于农民工,对于乡村的种种政策和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乡村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着城市的模本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城市赝品。我反对那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语,那种仿佛不如此激烈,就不能体现一个知识分子良知式的愤激话语,但同样,我也深知,我这种试图以相对冷静、客观的立场来呈现乡村图景的方式,也是一种温良的立场,它显示出一个思考者的早衰与某种同化。因为学术及学术式的思辨在我们这个时代,早已被置换为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妥协的存在。无论如何,我警告自己,不要陷入某种潮流或派别之中,我宁愿是一个怀疑者,以自己的眼睛和有限的知识去亲历某些东西。我害怕我的判断蕴涵着某种偏见,而这种偏见总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

因此,如果说这是一部乡村调查的话,毋宁说这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或结论。困惑、犹疑、欣喜、伤感交织在一起,因为我看到,中国现代化转型以来,乡土中国在文化、情感、生活方式与心理结构方面的变化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存在,难以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衡量。

或许,我所做的只是一个文学者的纪实,只是替"故乡",替"我故乡的亲人"立一个小传。因为,很快,我所熟悉的这一切,都将消亡。同时,故乡只是对于成人或时代而言,而对于正在成长的儿童来说,我所谓的现在,我所谓的丧失,正是他们的故乡。

对于中国来说,梁庄不为人所知,因为它是中国无数个相似的村庄之一,并无特殊之处。但是,从梁庄出发,你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