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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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故乡是梁庄(6)

母亲的墓地在村庄后河坡上的公墓里。远远望去,一片苍茫雾气,开阔,安静,有一种永恒之生命与永恒之自然的感觉。每次来到这里,心头涌上的不是悲伤,却是平静与温馨,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母亲是我生命的源头,而那坟地也将是我自己最后的归宿。烧纸,磕头,放鞭炮。我让儿子跪在地上,让他模仿我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头。我告诉儿子,这是外婆,儿子问我外婆是谁,我说,是妈妈的妈妈,就是妈妈最亲的人。我们又如往常一样,坐在坟边,闲聊一会儿家里的事。

每次一到这里,大姐总是唠叨:"要是妈还在,那该多好啊。"是啊,"要是妈还在",这个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成为全家人永远的梦想和永远的痛。看着坟头的草和鞭炮的碎屑,回想母亲的一生和我们曾经的艰难岁月,家庭的概念、亲情的意义总是在瞬间闪现出来。如果没有这些,没有故乡,没有故乡维系、展示我们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的生命痕迹,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奋斗、所有的成功与失败又有什么意义呢?

梁庄的如烟往事

父亲是村里的"活字典",今年正好满七十岁的父亲,对村庄的历史,对三辈以前的村民结构、去向、性格、婚姻、情感都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虽然父亲一直在我们身边,他的秉性、脾气、为人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但是想起父亲,想起他的一切,却还是有支离破碎的感觉。那模糊遥远的岁月,还有与之相关的历史,将随着这个人的逝去而消失。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总有一种来不及的感觉。

被称为"刺头"、"事烦儿"的父亲,一生没有当过一天官,却一直和当官的斗争,我们家也因此而遭了不少罪。父亲对建国以后村庄的权力纷争与更替了然如胸,因为他就是参与者,而且他是以一个"破坏者"和被批斗者的形象而参与的。

梁光正,七十岁,瘦骨嶙峋,颧骨高耸,双颊下陷,两眼混浊,佝偻在圈椅里,连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他坐在这里,沉默不语,从他的身上,似乎能感觉到死亡的巨大阴影在迫近。但还有一种顽强的气质也从这一衰老的躯体上展现出来,那是苦难命运塑造的乐观与豁达。它告诉我们,眼前这个人不会轻易屈服,哪怕是对于死亡。

你爷是1960年的春上二月十四死的,你三爷正月初七死的。你爷在养老院挨饿死的,那时候只要是老人,不管有后没后,有家没家,都要集中在养老院集中供养。去(养老院)的时候,你爷精精神神,手里提着夜壶,背着被子,是最健康的人。结果去了四天,饿死了。

当时,我在黑坡周营修水库。随便炸,炸到哪儿是哪儿,说起来是在搞工程哩。那时候人都饿得迷三道四,谁也顾不得谁。回来了,发现你大伯全身浮肿,都发亮了,腿上还有一个大疮,饿得都哭不动了。看见这情形,我心里难过,那也顾不得哭,得先找东西吃。"1960年都是贼,谁不偷饿死谁",一切东西,只要不是生产队分的,就算树上的树叶都被吃光。其实,那时候哪有树叶,1958年树都放光了,农村连一棵树都没有,所有能烧的东西都拿去炼钢烧了。人们都饿得像鬼一样,到处烧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