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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范少伯水葬西施 (2)

第二章 范少伯水葬西施 (2)

说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个村庄女子。那范大夫看见富贵家女人打扮,调脂弄粉,高髻宫妆,委实平时看得厌了。一日山行,忽然遇着淡雅新妆波俏女子,就道标致之极。其实也只平常。又见他小门深巷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围聚左右,独有他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雅,又晓得几句在行说话,怎么范大夫不就动心?那曾见未室人的闺女就晓得与人施礼、与人说话?

说得投机,就分一缕所浣之纱赠作表记?又晓得甚么惹害相思等语?一别三年,在别人也丢在脑后多时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里遂害了一个痴心痛玻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见平日他在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学了些吹弹欲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吴王是个苏州空头,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左右许多帮闲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况且伯嚊嚭暗里得了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的,众人赞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如得珍宝。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

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便真是千载奇杰女子。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彩莲,费了百姓赀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怨。兵入内地,觑便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知己抛在东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国,趁着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范大夫一腔心事也是侥幸成功。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员的好语,也不见得这个败坏。又万一暗里图谋,那勾践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虽有些工夫也不到得这样圆成。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大夫年纪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国又把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平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况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户人氏,即今吴江县地方,原自姑苏属县。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越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君臣的分际,却从来是明白在心里的。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俱不在心上。

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发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人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么?那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妆妖做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纔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

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俱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夫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

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抗州一个西湖比他。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着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端;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搂台榭,比邻相接;画船萧鼓,昼夜无休。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

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钞。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纔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对联,却道破此意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特买舟选骑,直到薴萝山边。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

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总评人知小说昉于唐人,不知其于漆园庄子、龙门史迁也。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大至鵾鹏,小及莺鸠、鹪鹩之属,散木鸣雁,可喻养生;解牛赒轮,无非妙义。甚至诙谐贤圣,谈笑帝王,此漆园小说也。史迁刑腐著书,其中《本纪》、《世家》、《表》、《书》、《列传》,固多正言宏论,灿若日星,大如江海,而内亦有遇物悲喜、调笑呻吟,不独滑稽一传也。如《封禅》,如《平准》,如《酷吏》、《游侠》等篇,或为讽讥,或为嘲谑,令人肝脾、眉颊之间别有相入相化而不觉。盖其心先以正史读之,而不敢以小说加焉也。即窦田之相轧,何异传奇?而《句践世家》后,附一段陶朱;庄生入楚丧子之事,明明小说耳。故曰小说不昉于唐人也。艾衲道人《闲话》二则日“水葬西施”,此真真唐突西施矣!然玩其序三代事,皆读史者所习晓,却苍茫花簇,象新闻而不像旧本。至于西施正传,乃不径接着褒姒,反从他人说浣纱赞美西施,无心衬人,覼覼缕缕,将一千古美姝说得如乡里村妇,绝世谋士,说得如积年教唆。三层翻驳,俱别起波纹,不似他则一口说竟。解“鸱夷”、解“夷光”、注西湖诗、谈选女事,皆绝新绝奇,极灵极警,开人智蕊,发人慧光。虽漆园、龙门,何以如此!唐人不得而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