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藩伯子破产兴家 (2)
那戏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将绫锦手帕、苏杭扇子掷将上去,以作缠头之彩。他在中间四面台上,头戴逍遥巾,身披鹤氅,左右青衣捧茗、执拂,不住口笑嘻嘻,总要买春场上缴万人个个得些欢心而去。不晓得他心事,却说阎布政该有这个散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当日种了许多毒孽,只当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小小忏悔而已。夫人娘子见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将些细软之物藏之别室,以作后日章本。一日早上,正唤家人抱了毡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车,出门拜客,却见大门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门外是甚么人?”着人去看,只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鸠形,上下气力两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将委填沟壑之状。
公子连忙下轿,着人扶将过来,一手搀扶,直到大厅之上。从容施礼,分宾而坐。公子就问道:“先生尊姓大号?有何赐教?”
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刘,今年二十三岁,府城益都县庠生也。”
袖中慢慢摸出一帖来,写着“眷晚弟刘蕃顿首:拜”,公子接着道:“怎么敢当晚字!”刘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尔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给。今日纔好举步匍匐而来。
闻先生意气豪华,愿投门下做个书记。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随从众食客之后,派些小小执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做门下之客皆菜佣屠狗之辈,何可以辱明公!
今既扶恙而来,且在荒斋慈息数日,老伯母处,弟更设处便了。”
一面唤小厮打扫书房,请刘相公住下,即备上等供给,小心伺候。
此时也是刘蕃时运到来,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风尘中识得豪杰,即唤家下老仆:“可备五百金,以三百为刘母寿,以二百为刘蕃觅一佳配。”不两月间,刘蕃保养得白白胖胖。
忽一日,南庄上人来报道:“昨夜三更时分有三五十人,明火执仗,打入庄门,将庄上当下客人布疋约有百十余筒捆载而去。庄丁持械追赶上前,众盗丢弃一半。有一个生得极长极大,膂力过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内,众人协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处治。”用命庄丁各各请赏,公子一一唤进,细细问个明白,即书小票,仰庄头将夺回布疋照名给散,还免本丁租粮五石,散讫直到黄昏之际。然后带那所获之盗过来,将灯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将他松了。取件衣服过来教他穿上;取些酒食,请他到后轩坐定。”那汉再三负惭,连称:“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汉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辈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贵只在旦晚,何不奈烦至此。”忙取白金三百两,一盘托出,送与那汉。那汉惶愧伏地,不敢仰视。
公子心内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识认,未便承受。”连将左右叱退,婉言逊语劝化他:“从此做个好人,莫与此辈为伍。”也不去问他姓名,倒写了恳切一书,说是至亲姓赵名完璧,荐到辽阳铁岭总兵李如松标下,做个听用标官。当晚备了衣装,要他收了银子,俏悄送他出门。庄客一个不知,看见次日毫无动静,纔晓得公子已经释放,感叹公子不了。再说刘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许盘费,家里也就像个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场里公然取出一名科举,发榜中了第三名经魁。回来同了母亲,上门正要拜谢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运退之时,忽然卧房中烈火冲天,黑烟蔽地,把前后屋宅化为灰烬。许多田地庄舍又被洪水泛滥,冲没一空。人头帐自也就随着气运讨不上了。母亲、妻子道他日常浪费,俱各自保,那里顾恋一些?亲戚朋友也都道他退运穷鬼,对面俱不相照。
始初卖些驴马牛羊,次则卖些残缺家伙,再次将家中僮仆待他转身取价,一日一日渐渐艰难。始初还道人到穷时,不过衣服褴褛,饮食粗糙,那知褴褛衣服、粗糙饮食俱不能够,连那栖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着两行珠泪,徒步走上城来,意中觅两个旧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边走去后边便添许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报!公子两耳听见,也只好置若罔闻。更苦无处栖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个土窖,不风不雨,上市来觅些饮食倒也顺便。”公子也只得依说而行,就在土窖内安身住下。一般交个小运,遇着平日一个相知,偶然在彼经过,看见公子如此光景,身边所带之物倾囊而与,约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旧处,租起一所大房,买些家伙什物,收拾几个旧人,帮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旧簇拥而来,将那股水儿不数月间一倾就涸,众人倏忽走散。
公子依旧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题。再说刘蕃中了举人,那日同了母亲上门拜谢,不料遇着火起没处相会,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进京会试。不期联捷中了进士,选了大名府推官。
对月领了官凭,离京不远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厅辖着九个知县,有名叫做十大阎王,从来钱粮易征,刑名易结。推官、知县,个个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聪察轩昂的。刘蕃是个穷儒出身,极能体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间,上司俱钦敬。
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须薄俸,接取母亲到任。
母亲即日起程,将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唤衙役寻一公馆住下,不入境内。刘蕃心急,不省母亲心中是何缘故。疾忙骑了一匹快马走出境外迎接母亲。双膝跪下,请问不入境内,此时何意?母亲开言道:“今日我儿做了推官,一门荣耀。想起两年之前未见恩人阎公子之时,我与汝俱不免为沟中瘠矣!汝曾闻近日阎公子形状否?今在土窖栖身,奄奄将毙,欲求汝当日伛偻谒见阎公子时光景,犹未得也。”刘蕃谢罪再三,请母亲入署,一面着人驰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车。到了衙内,刘蕃即备俸银及各县借凑千两之数,差人前往临朐接请公子。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却也不知。只有一个老成朋友平日与公子极相契的,也因他浪费劝阻不听,只得疏了。闻得有人请他,寻着衙役说道:“阎公子下落我却知道。但一顿与他千金,他就迂而阔之起来了。
我且往土窖,远远说到边际,看他伎俩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寻着,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觅汝,奉酬夙昔意谊,我特引来,汝将何以报我?”公子道:“此时锱铢胜如巨万,使果有此,我当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俩犹昔,足下真道器也!汝当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因引衙役往见,一面为彼治装,不数日间,意气扬扬,竟到大名府刑厅来。刘蕃同着母亲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住下不及三年,刘蕃政声茂着,行取吏部衙门,公子随了进京。彼时都中功令尚宽,凡吏部衙门请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选,无不由公子经手,囊中所积不啻五六万金。会见户、工二部,开设新例,纳银三千,做了内阁中书。三年考满,升了湖广常德府同知。适遇张居正阁老事败,奉旨籍没。上司委他监守,所得宝玩金铢不计其数。动了告病文书,竟归林下。
前后田地房产俱各平价交易,绝不相强。庄丁食客依旧如雨如云,遇人接物无不豪爽。更有一桩异事:白莲寇起,山东六府无不骚然,兵马所过,郡县一空。独有青州府领兵总镇乃是辽东宁远伯标下出身,姓赵名完璧,自他领兵到来,即拨精兵一千驻防阎宅左右,一草一木无人敢动。故此各处州县村落荒荒凉凉,独此一庄气色壮丽。若不是公子当日迁善改过,那父亲的阴鲰,到此时也成一片灰烬了。公子今年五十三岁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痒。富贵功名,方兴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阎老爷。
会会也妙,阎老爷并没一些纱帽气质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轻易谒见显者。老师父肯与在下说知,流传天下以资谈柄,齿颊俱欣!”即便备了香仪三钱酬其斋供,作礼而别。
你道这段说话,不是游戏学得来的,也费些须本钱的了。”众人道:“我们豆棚之下说些故事,提起银子就陋相了。”那人道:“不为要钱说的,只要众人听了该摹仿的就该摹仿,该惩创的就该惩创,不要虚度我这番佳话便是了。”众人谢道:“尊兄说得是!尊兄说得是!”
总评凡着小说,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穷云起,树转峰来。使阅者应接不暇,却掩卷而思,不知后来一段路径纔妙。如阎痴闻人说他父亲如此,还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败一番,则人意中所无也。结纳刘赵二人,或得其平常应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于火烧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书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无也。散金积金而身享之;不读书而功名胜于读书,不恃祖、父阴德而自积阴德;又身受用之。较之温公所训更进数层矣!乃知极力能痴,大聪明于是乎出焉;极力善穷,大富贵于是乎显焉。磨炼豪杰,只在笔尖舌锋之间。艾衲可谓陶铸化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