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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字长文,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袭人

少读红楼少读红楼2023-07-27 17:48:420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

“不必道明”,有两个原因:1、不能道明,因为一旦道明,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文字狱”深渊;2、这正是天才作者的伟大之处,真正最高级的艺术往往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总是给观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不必道明”的两个原因,反映在梦中人身上,也呈现两个方面:1、有的梦中人总显得神神秘秘,似乎隐藏着些什么,如秦可卿、黛玉等等;2、除了极少数之外,很多梦中人忠奸难辨,善恶难分。这也正符合人性复杂的本质、社会纷繁的现实一一几乎所有人都很难简单地用忠奸善恶加以区分,同样一个人,评价很可能出现两极化,正如俗语所云,关公也有死对头,曹操也有好朋友。

由于作者从不轻易对梦中人下定论,再加上“红楼梦未完”,文本中很多问题成为悬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怡红院内谁是向王夫人告密之人,就是其中一例。

王夫人逐晴雯、芳官、四儿,自称“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而仅仅在几天之前,王夫人还不确定那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是不是晴雯。对于晴雯自己说的“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她也“信以为实了”。晴雯、芳官、四儿被逐后,连宝玉都奇怪:“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因此,宝玉身边一定潜藏着告密者。

那么,谁又会是那个告密者?我们不妨在仔细研读文本和脂批的基础上,从整体出发,采取排除法,看看最后谁最有可能是那个让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告密者。

首先可以排除那些被逐出大观园的,如晴雯、四儿、芳官等,由于袭人曾在第三十四回进谏过王夫人,很多人自然而然会认为袭人就是那个告密者,那么,告密者真的会是宝玉身边最大牌丫鬟袭人吗?

别冤枉了可敬可爱的袭人对于袭人,常有一种误解,认为她奴才相十足,奸滑、有城府,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这是大大冤枉了袭卿,第二十一回回目直接称袭人为“贤袭人”,脂砚斋批道:“当得起”。第五回袭人的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脂批指出:“骂死宝玉,却是自悔。”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脂砚斋又评袭人“不独解语,亦且有智。”、“可谓贤而多智术之人”。第二十八回脂砚斋回前总批提示佚稿部分中,“(蒋玉菡)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说明袭人并非薄情寡义之小人。脂砚斋还从与其他梦中人作对比的角度,间接盛赞袭人。如果说平儿是作者喜爱的、近乎完美的梦中人,应该没有争议吧。第二十一回,贾琏趁搬出去斋戒之机,与多姑娘胡来。斋戒结束之后,整理铺盖的平儿抖出一绺青丝,为惧怕醋妒的凤姐的贾琏遮饰过去,脂砚斋对此批道:“好极!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分,可谓何地无材,盖遭际有别耳。”,就间接盛赞了袭人。又比如晴雯,第八回宝玉问及自己特地留给晴雯她爱吃的那碟豆腐皮,晴雯直接就回应是李嬤嬷拿回去给孙子吃,脂砚斋同样也间接盛赞了袭人:“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从首批到尾,在未看完通部书的情况下,对小红之类的次要角色(作者多次增删,有的次要角色的人设也发生颠覆性变化),在最初作批之时,或许有误解之处,但对于位列十二钗又副册之首的“又钗副”袭人,肯定是了然于胸,其批语的权威性不容置疑。而且,作为作者的知己,脂砚斋几乎全程参与了文本的创作,她如此反复不吝溢美之词一直赞扬袭人,如果再质疑袭人,难道除了作者,还有谁有足够自信认为自己比脂砚斋更“深知拟书底里”?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应作黛玉看的贾宝玉,最终跳出红尘,出家为僧,他的“情不情”并不是四大皆空,而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即情僧;应作宝钗看的甄宝玉,他最终的“情不情”则更接近于“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宝钗之境界,即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贾宝玉最终所达到的境界,与宝钗所隐喻的是相通的,呈现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就是二宝是“一对儿”,两人有所谓的“金玉良姻”。

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要想达到最终“情不情”的境界,并不是一蹴而就。除了人生历练外,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还需要身边如“无价之宝珠”的未出嫁的美好女性言传身教,规引他达到“情不情”之境界。将宝玉、黛玉和湘云“三人之长并归于一身(第二十二回脂批)的宝姐姐,拥有“冷香丸”之境界,安分从时又不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雄心,无疑是最佳人选。但是,宝姐姐的小姐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在嫁给宝玉之前与他朝夕相伴,常常规劝,而“为钗副”(脂批)的袭人作为宝玉身边的大丫鬟,在“金玉良姻”实现之前,刚好具备了这些条件。袭人的言行,将深刻地影响宝玉。请看文本是如何描写袭人,脂砚斋又是如何评价袭人:“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脂砚斋感叹道:“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宝玉是作者的“自寓”(脂批),宝玉身上多多少少有年少时分的作者的影子,与作者有深厚感情的她也感同身受,多年以后,当她作批时,依然感慨万千一一“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可以想见袭人担此重任将承受多大的压力、付出多大的心血。“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宝玉,哪怕他身上少了一丁点什么,她也一清二楚,比如第十七回大观园题对额,大展诗才的宝玉赢得了严父贾政的欢心,贾政的小厮不要赏钱,要宝玉身上的所佩之物,回来后,袭人很快就发现了,脂批指出:“袭人在玉兄一身无时不照察到”;恪尽职守,心甘情愿为宝玉奉献所有,宝玉“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袭人“说不得自己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脂批又指出,这是“痴心的情愿”。袭人是值得称赏的,任何时代都需要像袭人这样忠职尽责之人,不可以脱离时代背景,随意为袭人这样的人贴上奴才相的标签,更不能苛求她去反抗那个行之数千年的体制,她只不过是个高级女仆。

袭人是怡红院的头牌丫鬟,深得宝玉的宠幸和信任,拥有相当的权力,但她从未滥用这权力,欺凌、打压下面的丫鬟,更没有借此排除异己。比如晴雯,因为袭人与宝玉有云雨情,一直耿耿于怀,明里暗里讥刺她,第三十一回,晴雯顶撞宝玉,将怒火延烧到前来劝架的袭人,又扯上了此事,盛怒之中的宝玉,准备回王夫人,要撵走晴雯,袭人还是不念旧恶一一晴雯对她的一再冒犯,执意苦劝之后才拦住了他。她总是宽厚、和顺、包容,如第八回,宝玉醉归,问起早上交代茜雪泡的枫露茶,却已被李嬷嬷喝了,醉意朦胧的宝玉一气之下,摔了茶钟,并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正在装睡的袭人,连忙起来解释劝阻,并回复贾母所遣之人是自己不慎失手打碎了钟子,并力劝宝玉不要撵走李嬤嬷,脂批感叹道:“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第十九回,袭人从家里回到怡红院,宝玉为她留着的酥酪却已经被奶妈李嬷嬷吃了,袭人骗宝玉说“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脂批又指出:“与前文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即使在取得王夫人信任之后也是如此,如第五十一回,是在王夫人给予袭人准姨娘待遇之后,在袭人奔母丧期间,晴雯擅作主张撵走偷平儿虾须镯的坠儿,而袭人回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太急了些。如果说,一个伪装的好人形象,可以蒙蔽一时,蒙蔽少数人,但不可能蒙蔽永远,蒙蔽所有人。第二十一回,宝钗“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袭人)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脂批指出:“此是宝卿初试,已下渐成知已,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第二十六回,宝玉因遭魇魔法而生病,病好后,史太君论功行赏,小丫头佳蕙私底下为红玉抱屈,提到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脂批指出:“确论公论,方见袭卿身分”。

凤姐和黛玉都是何等聪慧之人,黛玉更是一向“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但她们也对袭人称赞有加,如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命凤姐从她月例中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给予她准姨娘的待遇。凤姐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第二十回,李嬷嬷寻机排揎袭人,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脂批也指出:“袭卿能使颦卿一赞,愈见彼之为人矣,观者诸公以为如何?”袭人之好,显然不是伪装出来的。说袭人为了姨娘之位,不择手段,引诱宝玉,不但脱离了时代背景,也脱离了文本和脂批。第六回,袭人和宝玉同领警幻之训,脂批指出:“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而且,宝玉与袭人同领云雨情,是宝玉强袭人,而不是袭人主动,袭人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脂批指出:“写出袭人身分”。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绍家族情况,提及“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因此,作为宝玉的性启蒙老师,这本来就是袭人的职责之一。第七十八回,晴雯对偷偷前来看她的宝玉倾诉自己的冤屈:“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第二十回是在第六回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之后,李嬤嬤排揎袭人,骂她“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也许有人会据此认为,这不明摆着袭人就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但脂批又指出:“活像过时奶妈骂丫头,在袭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来”、“看这句几把批书人吓杀了”。袭人亦如宝钗,“天性从礼合节”(第二十二回脂批),老祝妈要将葡萄摘下,让袭人尝鲜,袭人拒绝,并正色告诉老祝妈,上头还没供鲜,不能坏了规矩。“从礼合节”的袭人有自知之明,从不得陇望蜀,作非分之想。第十九回,袭人为劝谏宝玉,哄骗宝玉家人要赎她回去,最终宝玉接受了劝谏,挽留住袭人,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脂批指出:“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

王夫人在“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第七十八回)以后,于第三十六回给予她准姨娘的待遇。之所以不明说,是因为一一“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在王夫人给予她准姨娘待遇、越发看重她之后,袭人也心领神会王夫人的苦心,“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因此,袭人温柔和顺,与人为善,包容广大,从规守矩,安分守己,虽然有人生追求,也有七情六欲,但总能控制欲望,适可而止。她的为人处世,在相当程度上就是薛宝钗的翻版,因此,“为钗副”(脂批)的袭人,足以担当引导宝玉达到“情不情”境界之重任。王夫人“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宝玉)一个”(第三十四回),没有谁(包括贾政)比她更关注、更在意宝玉的未来。知子莫若母,贾母(文本“写假则知真”,拙文为了叙述方便,也“写假则知真”,不写及甄夫人和甄老太太)也“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岂有不知之理?因此,为宝玉找善于劝谏而不是一味迎合的妻妾显得尤为重要。“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语),再加上袭人还有以上近乎完美的优点,才让她在丫鬟如云的怡红院中脱颖而出,赢得了王夫人的赏识,奠定了自己在怡红院中不可撼动的地位[注1]。因此,第七十七回,袭人对宝玉说,晴雯“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绝不是她自我夸大。袭人其实早已达到作为丫鬟所能达到的巅峰,即使再去告密也谋取不到更大利益,因此,她没有必要去告密,同时,告密者无中生有说晴雯与宝玉不清不白,也不符合文本关于袭人的人设。而且,如果袭人真的如有些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心总想往上爬的奸邪的心机女,那么,她怎么可能愚蠢到去做这种画蛇添足之举?!作为文本中最重要的两个隐喻载体一一钗黛,袭人的生日与黛玉同日,又与宝钗同庚,袭人在文本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是袭人,袭人是宝玉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袭人年长,一直规劝性格偏僻乖张的宝玉,又是他的人生导师;袭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宝玉,又像是他的母亲。

宝玉最终的结局,当然并不是王夫人所期望的,但这一切完全不能归咎于袭人,因为这同样也不是袭人所想看到的。“堪叹时乖玉不光”,已经暗示,在暗藏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文本中,宝玉的悲剧成因在于非正统取正统而代之的所谓末世时运。宝玉达到“情不情”的境界,而不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成为社会的“陶瓷碎片”,或许袭卿应当记一大功。“花气袭人知昼暖”[注2],原句“花气袭人知骤暖”出自陆游名诗《村居书喜》,作者改骤为昼,自有其深意一一当袭人不得不离开宝玉,正统之“暖昼”就结束了,非正统之暗夜开始了。虽然最终只有“只恐夜深花睡去”的史湘云,和同样有现实原型的梦中人麝月一道,陪着作者,熬过漫漫长夜,但脂批指出,宝玉是作者的“自寓”,因此,不论袭人是作者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真实之人,还是只是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中的梦之幻影,袭人都是珍藏在他心中的美好女性,影响着他的言行举止,甚至塑造着他的为人处世的方式。作者无疑是末世的受害者,而末世将“花气袭人”的珍珠(袭人原名)毁灭,作者肠断心摧的痛楚,不言可知。多年以后,作者在悼红轩中,将要洒下多少“辛酸泪”,才能艺术再现袭人这位品貌兼具、对他一生具有深远影响的女性。注1、第七十七回,袭人安抚正因晴雯等被撵走而悲恸欲绝的宝玉,宝玉说,阶下好好的一棵海棠花春天时无故死了半边,果然应到了晴雯身上,袭人回应道:“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绝不是她自夸,或者耍什么心机。注2、宝玉改花珍珠为花袭人,是因为这句诗。作为文本中完美处世智慧象征的宝钗,深取袭人,脂批指出其象征物“冷香丸”之寓意一一“这方是花香袭人之正意”,与袭人之“花气袭人”相互对应。第二十八回,写蒋玉菡行酒令,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木樨,即四季桂,四季都开花,因此,这句诗隐喻花袭人在时,如“暖昼”般的富贵就像四季常开的木樨,似乎永不凋零。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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