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种莴苣》读记

杜甫五古《种莴苣》读记

（小河西）

种莴苣并序

序：既雨已秋，堂下理小畦。隔种一两席许莴苣，向二旬矣，而苣不甲坼。伊人苋青青。伤时君子，或晚得微禄，轗轲不进。因作此诗。

阴阳一错乱，骄蹇不复理。枯旱于其中，炎方惨如毁。

植物半蹉跎，嘉生将已矣。云雷歘奔命，师伯集所使。

指麾赤白日，澒洞青光起。雨声先已风，散足尽西靡。

山泉落沧江，霹雳犹在耳。终朝纡飒沓，信宿罢潇洒。

堂下可以畦，呼童对经始。苣兮蔬之常，随事蓺其子。

破块数席间，荷锄功易止。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

野苋迷汝来，宗生实于此。此辈岂无秋，亦蒙寒露委。

翻然出地速，滋蔓户庭毁。因知邪干正，掩抑至没齿。

贤良虽得禄，守道不封己。拥寒败芝兰，众多盛荆杞。

中园陷萧艾，老圃永为耻。登于白玉盘，藉以如霞绮。

苋也无所施，胡颜入筐篚？

此诗作于永泰二年（766）秋，时杜甫客居夔州。【人苋：苋的一种。《本草图经》（宋-苏颂）：“苋有六种，有人苋、赤苋、白苋、紫苋、马苋、五色苋。”】杜甫种莴苣不成，看到野苋茂盛，有感而作。

阴阳一错乱，骄蹇不复理。枯旱于其中，炎方惨如毁。

植物半蹉跎，嘉生将已矣。

阴阳：指寒暑。《九辩》（宋玉）：“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王逸注：“寒往暑来，难追逐也。”《天说》（唐-柳宗元）：“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七月三日亭午…》（杜甫）：“阴阳相主客，时序递回斡。”

骄蹇（jiǎn）：傲慢，不顺。《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颜师古注：“蹇谓不顺也。”《玉真公主别馆苦雨…》（唐-李白）：“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

枯旱：干旱；酷旱。《史记-司马相如传》卷117：“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后汉书-齐武縯传》：“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

如毁：《汝坟》（周-诗经）：“鲂鱼赪（chēng）尾，王室如毁。”毛传：“毁，火也。”

嘉生：谷物茂盛（古以为祥瑞）。《国语-周语下》：“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龢（和）利。”《汉书-郊祀志上》：“民神异业，敬而不黩，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序。”颜师古注：“应劭曰：'嘉，谷也。’师古曰：嘉生，谓众瑞也。”《宋史-律历志三》：“方今四海给足，嘉生蕃衍。”

大意：阴阳一旦错乱，天气变化不合常理。其间就会引发干旱，今年南方的大旱惨如火燃。植物已半死不活，嘉生祥瑞也将停止。

云雷欻奔命，师伯集所使。指挥赤白日，澒洞青光起。

雨声先已风，散足尽西靡。

欻:(hū)：忽然。欻（chuā）：象声词。形容急促的声音。《隋书-五行志上》卷22：“未至数里，野火欻起。”《题壁画马歌》（杜甫）：“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骐驎出东壁。”

师伯：雨师风伯。即风神雨神。《河东赋》（汉-扬雄）：“叱风伯于南北兮，呵雨师于东西。”

赤白日：赤日。

澒（hòng）洞：绵延；弥漫。《旱云赋》（汉-贾谊）“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和范景仁西圻野老》（宋-司马光）：“哀声澒洞彻四极，草木惨澹颜色伤。”《栖贤三峡桥》（宋-苏轼）：“空濛烟霭间，澒洞金石奏。”

青光：青色的景光。指青云、乌云。参阅：《过旧宅》（隋-许敬宗）：“飞云临紫极，出震表青光。”

散足：《杂诗》（晋-张协）：“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

靡：散乱；顺风倒下。《左传》庄公十年：“望其旗靡。”《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左右皆靡。”《笛赋》（宋玉）：“于是天旋少阴，白日西靡。”

大意：疾云迅雷奔命而来。风神雨神尽其所能。它们指使赤日隐去，云气弥漫乌云四起。（意思是“指挥赤日隐，澒洞乌云起。”）下雨之前风已先至，东风吹急雨，雨洒斜向西。

山泉落沧江，霹雳犹在耳。终朝纡飒沓，信宿罢潇洒。

堂下可以畦，呼童对经始。

飒沓：象声词（雨声、马蹄声）；迅疾貌。《西狩赋》（汉-应玚）：“按辔清途，飒沓风翔。”《侠客行》（唐-李白）：“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潇洒：雨落貌。《夏夜忆卢嵩》（唐-韦应物）：“不知湘雨来，潇洒在幽林。”《和李大夫西山祈雨》（唐-权德舆）：“潇洒四冥合，空濛万顷连。”

经始：开始经营或营建。《灵台》（诗经）：“经始灵台，经之营之。”《招隐》（晋-左思）：“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

大意：山水落入沧江，震雷声犹在耳。整天飒沓的雨声萦绕回环，两夜之后雨才不再倾洒。堂下可种几畦蔬菜，叫俩孩子面对面开始。

苣兮蔬之常，随事蓺其子。破块数席间，荷锄功易止。

两旬不甲拆，空惜埋泥滓。

随事：随便地。《建都》（杜甫）：“穷冬客江剑，随事有田园。”王嗣奭释：“随事，犹之随便有之。”《自咏》（唐-白居易）：“等闲池上留宾客，随事灯前有管弦。”

蓺（yì）：种植。《楚茨》（诗经）：“自昔何为，我蓺黍稷。”

破块：《盐铁论-水旱》（汉-桓宽）：“雨不破块，风不鸣条。”《梦种菜》（宋-杨万里）：“背秋新理小园荒，过雨畦丁破块忙。”《田家四事-耕》(宋-方一夔)：“我耕常及时，破块当初晴。”

甲坼：草木发芽时种子外皮裂开。《易传-解》：“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牡丹》（唐-白居易）：“更思初甲坼，那得异泥蟠。”

大意：莴苣是一种常见蔬菜，随便播撒了莴苣的种子。“破块”的面积也就数席之大，锄土之事一会儿就停止。两旬过了还没发芽，白白将种子埋入泥滓。

野苋迷汝来，宗生实于此。此辈岂无秋？亦蒙寒露委。

翻然出地速，滋蔓户庭毁。

野苋：野生苋菜。

宗生：丛生；同类植物聚集密生。《吴都赋》（晋-左思）：“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宗生高冈，族茂幽阜，擢本千寻，垂荫万亩。”《蜀都赋》（汉-扬雄）：“其竹则宗生簇攒，俊茂丰美。”《摘安石榴赠刘孝威》（梁-王筠）：“宗生仁寿殿，族代河阳湄。”

委：同“萎”。《玩月城西门廨中》（南朝宋-鲍照）：“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

滋漫：滋生蔓延。《左传》隐公元年：“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齐民要术-种蒜》(北魏-贾思勰)：“此物繁息，一种永生，蔓延滋漫。”

大意：野生的苋菜不知从何而来，实际上这就是同类植物的宗生。这东西难道不怕秋天？蒙受寒露它也会枯萎。忽然就从地下快速长出，不断滋长蔓延糟蹋庭院。

因知邪干正，掩抑至没齿。贤良虽得禄，守道不封己。

拥塞败芝兰，众多盛荆杞。

干：侵犯；干扰。《说文》：“干，犯也。”《后汉书-蔡邕传》：“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

掩抑：遮掩抑制，压抑。《戒励风俗德音》（唐-元稹）：“掩抑其言则专蔽，诱掖其说则侵诬。”《逢江南故昼上人…》(唐-孟郊)：“追思东林日，掩抑北邙泪。”

没齿：终身；老年。《论语-宪问》：“饭疏食，没齿无怨言。”《与子俨等疏》（东晋-陶潜）：“兄弟同居，至于没齿。”

守道：恪守道德。《颜氏家训-省事》(北齐-颜之推)：“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送费子归武昌》(唐-岑参)：“勿叹蹉跎白发新，应须守道勿羞贫。”

封己：厚己。《国语-晋语八》：“引党以封己，利己而忘君，别也。”韦昭注：“封，厚也。”《运命论》（魏-李康）：“封己养高，势动人主。”张铣注：“未至圣道，但为厚己，养其高名，能以权势动于时君也。”

拥塞：阻塞；拥挤充塞。《晏子春秋-谏上》：“忠臣拥塞，谏言不出。”《暮春》（杜甫）：“卧病拥塞在峡中，潇湘洞庭虚映空。”

芝兰：芷和兰。皆香草。芝，通“芷”。《孔子家语-在厄》：“芝兰生于森林，不以无人而不芳。”《晋阳秋-王夷甫论》（晋-孙盛）：“夫芝兰之不与茨棘俱植，鸾凤之不与枭鸮同栖。”

大意：由此俺明白斜会压正，而且一直压抑到老。贤良虽也有俸禄，但他们恪守道德不厚己。正像芝兰因拥塞而衰败凋谢，拥塞的是众多茂盛的荆杞。

中园陷萧艾，老圃永为耻。登于白玉盘，藉以如霞绮。

苋也无所施，胡颜入筐篚？

中园：园中。《…春园听妓》（隋-陈子良）：“微雨散芳菲，中园照落晖。”

萧艾：艾蒿，贱草。《离骚》（屈原）：“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淮南子-俶真训》：“巫山之上，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高诱注：“膏夏、紫芝皆喻贤智，萧、艾，贱草。皆喻不肖。”

老圃：有经验的菜农。《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何晏集解：“树菜蔬曰圃。”

藉：作衬垫之物；衬垫。

霞绮：如锦绮的云霞；如云霞的锦绮。《晚登三山还望京邑》（齐-谢朓）：“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五言过楼岩寺》（唐-李治）：“云衣缝涧户，霞绮织山楹。”

胡颜：何面目（意谓愧极）。《上责躬应诏诗表》（魏-曹植）：“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赠韦秘书子春》（唐-李白）：“却顾女几峰，胡颜见云月。”《春秋战国门-夫差》（唐-周昙）：“会稽既雪夫差死，泉下胡颜见子胥。”

筐篚（fěi）：盛物竹器。方曰筐，圆曰篚。《尚书-禹贡》“厥贡漆丝，厥篚织文”孔传：“地宜漆林，又宜桑蚕，织文锦绮之属，盛之筐篚而贡焉。”

大意：园中沦陷于萧艾贱草，俺这个老园圃引以为耻。将来莴苣会登上白玉盘，盘下边还垫有五彩如霞的锦绮。野苋能有啥办法？有何面目进入筐篚？

这首诗首6句写夏旱。阴阳错乱，今夏南方干旱。植物半死，“嘉生”将已。接着6句写秋雨。风伯雨师支走太阳兴起风雨。“山泉”6句写雨后种菜。山水还在流，雷声还在响。但两天之后雨停了。于是呼儿种菜。“苣兮”6句写种菜失败。荷锄破块“蓺其子”，两旬后仍“不甲坼”。种子白费。“野苋”6句写野苋滋蔓。野苋不知哪儿来的。此辈常与蔬菜“宗生”。生长迅速，滋蔓户庭。“因知”6句联想。种苣苣不生。烦苋苋滋漫。俺认为这是“斜干正”。由此俺想到：贤良也有培养（“得禄”），但贤良遵纪守法不会巧取豪夺。就像芝兰，常常被众多繁盛的荆杞拥塞，哪有不衰败之理？（由苣苋想到君子小人，又把君子小人比芝兰荆杞。）末6句作结。两个意思：一是就种苣失败而言，作为“老圃”俺当然引为耻。二是就“斜干正”言。俺认为终究邪不压正。莴苣终究能上“白玉盘”，且盘下还要垫个“霞绮”一样的垫子。而你们野苋能有啥办法？不要说白玉盘，就是入筐篚也没脸见人吧。（杜甫伤“时君子”，亦伤己。虽伤而清高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