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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商日记(小说)

吴营洲文存吴营洲文存2023-07-29 10:28:330

经商日记(小说)

吴营洲

198×年×月×日

站在市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心便忐忐忑忑地跳。别人都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我却张不开口。说实在的,真怕别人看我。那目光,哪怕是无意间地一瞥,都像剑,像火,令人崩溃。其实,我怕别人看我,也怕别人不看;不看,自然没人注意我的货。管他哩,反正人们也不知道我是谁,谁是我,抖抖胆,喊它几嗓子:“谁买背心!”一声喊,自己先失了魂,怔怔地站在那里。行人都用怪怪的目光看我。突然有人冲我走来:“怎么,你干这个?”问话的是我原来单位的领导。此时此刻,我真想落荒而逃。198×年×月×日第一次做买卖,总怕赔了本,所以,货也不敢多进,只取了几十件涤汗背心。没想到,工夫不大,便卖得一件不剩。粗粗一算,赚了二十六块。对于钱,我是并不看重的,但经商伊始,轻轻松松地赚了二十多块,心里委实高兴。我知道,二十六块不多,可它是我用汗水并冒着风险挣来的,也是我有史以来单位时间里获得的最可观的收入,焉有不喜之理。我拿着这钱,走出市场,买来酒、罐头,在一僻静的所在,喝了个天昏地暗,致使来日都浓睡都不消残酒。198×年×月×日有一小伙子问:“这背心,多少钱?”“三块四。”“便宜点发不发?”“你要多少?”“三十件。“便宜一毛。”我的意思是三块三。可他说:“外边儿和你的东西一模一样,只卖三块五,你就按三块五卖给我算了。我一听乐了,却又不便形之于色,便慢慢腾腾似乎很不情愿地给了他三十件。他走后,周围的人都笑了。其实,我并不在乎多赚他几块钱,只是觉得好玩儿。198×年×月×日这个人,真是大大咧咧,讲好了每件三块四,要了我两包共十件,非要按二十件的价钱给我。当他把六十七块钱交到我的手里时,我愣了。见我发愣,他便说:“算了,就给你这些吧。少一块就少一块吧。”我更愣了。我拿着钱,茫然地站着,说不出话。他倒有些怯怯的,害怕我不让他拿走东西,害怕我再向他要钱。我木木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依旧说不出话,只感到满心的惭愧。我真希望他能及时地发现他的错误,真希望他能来找后账。然而,他没有回来。也许,他还以为他是占了便宜。198×年×月×日三位青年妇女,买我的背心。其中一位,买了两包,十件,价值三十四块,她给了我三十五,我找给她一块。当我与另一个人算账时,却见她迅速地从我的摊位上抽下一包,塞进了她的包袱里。“嗨,别这样。”我对她说。“咋啦?我又没偷你的。”“眼瞅着拿了我一包,还说没偷!”“这是我买的。”“你买了两包。看看现在几包?”打开包袱,三包!她说她是在别处买的。我盯着她,不想和她争吵,也不想核实这包背心的来历。不就是十几块钱吗?我真有些可怜她。见我不再追究,她又说:“刚才我给了你三十五,你还没找我钱哩?”我看着她的那副嘴脸,真想把她撕个粉碎。198×年×月×日我似乎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和那近于乞求的语气。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和她的姑姑或姨姨一起到市场来,看中了我经销的背心,非要买一件。“四块五。”我告诉她。“四块吧。”她说。卖给别人一件,大多是四块钱,我也准备四块给她,可此时,我旁边的一个人说:“人家批发价是四块四,你买一件四块钱能拿走吗?”“四块钱卖给我一件吧!小女孩又对我说,语气中含着乞求。我不说话。我不知如何回答。旁边那人又说:“你要买也拿四块四,照顾你,按批发价。”小女孩又接连说:“四块吧,四块吧。”见我仍不点头,便掏出四元四角,挑了一件。事后,我总觉得不该多要这个孩子的钱。198×年×月×日那次进货,钱不够,差一千,来不及向别人借了,我便去找他。他是我的亲戚,自小又在一起长大,他搞服装批发五六年了,手里趁十几万。见我向他借钱,他说:“钱都进货了。”“就借一千,下午,最晚明天还。”我说。我知道,当时他一天的收入就是两三千。他不理我,径直去了另一间屋。我只得也随他去了另一间屋,站在一旁,望着他。他依旧不理我,摸摸这儿,动动那儿,像是在整货。我已和厂家谈妥,八点半交款,时间眼看就要到了。于是我又说:“借给我点钱吧,下午,最晚明天准能还你。”这时,他冲他的妻子呶呶嘴:“你去给他拿。”“你拿不行吗?”他妻子说。“我还有事,马上得走。”说罢,他便拍拍手,走了。接过钱,我说不出话,急急地走出他家的门,在大街上,在人流中,泪水便扑簌簌往下掉。198×年×月×日早早地,我便赶到了他那里,想进点货。当时,他正在背心上印花。一见面,他就语气生硬地说:“今天,没你的货!”我好纳闷,昨天他还讲“取货径直来”,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脸,“我就要一百件。“一件都不行!”他说:“这货,人家已放了定金,全包了,我再给你,有失信用,对不住人家。接着,他又说:“同样的东西,人家卖三块五,你卖二块九!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卖的。”那口吻,那神色,简直是在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周围的人像看二傻子似地看我。我想夺门而出,我想回一声:“去你奶奶的!”然而我没有。见我不走,他竟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去就是几个钟头。198×年×月×日有人问:“这背心是什么料子的?”“涤汗。”“嘛叫涤汗?”总有人睁大眼睛问。我便说:“比涤纶质量好,比棉布穿上舒服,不缩水,不变形,不打褶,不掉色,容易洗,出了汗不沾身子……”其实,什么叫涤汗鬼才知道。有人问:“这背心有毛病吗?”我便说:“质量绝对没问题。式样、花色、图案、质量、作工都是按外商的要求作的,出口转内销……”其实,这全是天方夜谭。有人问:“这背心批发价这么贵,俺回去能卖什么价?”我便说:“能卖什么价就看你了。有个山西人,三块五进了几十件涤汗,他说回去翻一番;有个保定人,他说回去卖五块五,连路费也没赚回来……”其实,谁来考证这话的真实性。198×年×月×日坐在摊位前,活像是守株待兔的宋人,宋人的心也许是恬适的,我的心里却烦烦:坐不是,站不是,走又不是,一颗心像是被人放在文火上慢慢炖。聊天吧,聊不上两句,嘴就不愿张了,甚至也没心思听对方聊。看书吧,找出本书或杂志,一页一页地翻,一行一行地看,时间倒是分分秒秒地过去了,然而书上都是些什么内容?天晓的!干脆!坐在这儿,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片浑沌,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嘈嘈杂杂的声音,任烦燥蚕食着我的生命。我真想大叫两声,我真想痛哭一场。198×年×月×日那天,在闹市的便道上,蓦然看到一位少女穿着我经销的背心在款款地走,我的心,顿时涌起一丝欣喜一丝欢愉一丝欲说不出的快慰。我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久久地盯着她,欣赏着她的身条她的衣着,以及她的身条和衣着所洋溢出来的风度。我弄不明白是她的气质使我的背心熠熠生辉还是我的背心使她的形象光彩照人。我发现,好多人都扭过头看她,只有当你意识到你的劳动美化了生活丰富了生活时,才会体味到这种喜悦。198×年×月×日她进过我的货,那是几天前,现在又来了。她说:“过几天,我再进点儿。”“过几天,也许就没货了。”我告诉她。“不再进了么?”“不再进了。”“不进这个,总得进别的吧?到时候我再买你别的货,我知道你这人讲信誉。”骤然间,一股暖流遍布我的全身。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她却是那样漫不经心那样随随便便,似乎,她并不清楚她的这句话会使我永生永世都难以忘怀,会使我感到靠着真情并不是全然得不到别人的信任。临走时她依旧问我下次卖什么。我凄苦地一笑,并不作答,心里却喃喃自语:也许,没有下次了。(此则芜文原载《石家庄日报》1990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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