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绝《复愁十二首》读记

杜甫五绝《复愁十二首》读记

（小河西）

复愁十二首

人烟生处僻，虎迹过新蹄。野鹘翻窥草，村船逆上溪。

钓艇收缗尽，昏鸦接翅稀。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

万国尚防寇，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

身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年深荒草径，老恐失柴扉。

金丝镂箭镞，皂尾制旗竿。一自风尘起，犹嗟行路难。

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闾阎听小子，谈话觅封侯。

贞观铜牙弩，开元锦兽张。花门小前好，此物弃沙场。

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无劳问河北，诸将觉荣华。

任转江淮粟，休添苑囿兵。由来貔虎士，不满凤皇城。

江上亦秋色，火云终不移。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

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

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莫看江总老，犹被赏时鱼。

这组五言绝句作于永泰二年（766）或大历二年（767）九月，时杜甫居夔州。杜甫先有《解闷十二首》。【参见前篇《杜甫七绝<解闷十二首>读记》。】因再次以诗解愁闷，故曰“复愁”。

其一：人烟生处僻，虎迹过新蹄。野鹘翻窥草，村船逆上溪。

鹘（hú）：隼（sǔn），猛禽。详见《杜甫五言歌行<义鹘行>读记》。

大意：人烟稀少，居处偏僻。尚有新的虎蹄印迹。野隼翻飞窥视草丛。村民行船逆水上溪。

首章愁僻。人烟稀。虎患多。求食不易。行舟艰难。

其二：钓艇收缗尽，昏鸦接翅稀。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

缗（mín）：钓鱼绳。《何彼秾矣》：“其钓维何？维丝伊缗。”

接翅：同“接翼”。翅膀接翅膀。《鸣雁行》（唐-李白）：“连行接翼往复还，客居烟波寄湘吴。”

月扇：《堂堂》（唐-李义府）：“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

大意：钓舟收尽钓绳，昏鸦难得接翅伴飞。月儿初升刚要成扇，云雾稀薄难以裁衣。

次章愁难。钓不到鱼。接不成伴。月不够明。云不成衣。杜甫在夔州得到一些关照，但“细不成衣”。

其三：万国尚防寇，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

昔归：乾元元年（758）冬杜甫曾由华州回洛阳，次年春回华州。

大意：天下还在防御盗寇，家乡洛阳今日如何？早年俺回去时相识的人已很少。或许他们多数早已上了战场。

三章愁故乡。十年前故乡已没几个相识的，如今呢？

其四：身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年深荒草径，老恐失柴扉。

身：自己。

大意：俺自觉省郎的头衔还在，只是因农事需要才回家。时间长了路已长满荒草，年纪大了担心失去这个草堂。

四章愁无家可归。故乡已非昔日。俺的家就是眼前这个“柴扉”。不能再失去了。

其五：金丝镂箭镞，皂尾制旗竿。一自风尘起，犹嗟行路难。

皂：黑色。尾：末端。古代旗帜、旗竿有不同颜色。《兵要望江南》（唐-易静）：“必有大军来击我，皂旗黄杆引师行。”

大意：镂以金丝的弓箭，末端染黑的旗竿。自从战乱以来，更加叹嗟行路艰难。

五章愁战乱不止，人生艰难。

其六：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闾阎听小子，谈话觅封侯。

觅封侯：《晚年叙志示翟处士》（唐-王绩）：“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军帖书名》（唐-敦煌曲子）：“为觅封侯酬壮志。携剑弯弓沙碛边。”

闾阎：里巷内外的门；借指里巷；指民间或平民。《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甘茂起下蔡闾阎，显名诸侯。”《史记-李斯列传论》：“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

大意：胡虏何曾如此强盛？干戈始终不能罢休。听说有闾阎小子，也在谈论着如何封侯。

六章愁人心喜乱。有人期望借乱封侯。

其七：贞观铜牙弩，开元锦兽张。花门小前好，此物弃沙场。

弩：用械发箭的弓。《说文》：“弩，弓有臂者。”铜牙弩：用铜制机栝发箭的弓弩。（开元天宝间一种先进武器。）

锦兽张：或指用兽皮和锦制成的箭靶。

花门：本指花门山或花门山堡。杜甫常借指回纥。《新唐书-地理志》：“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至回鹘衙帐。”花门山唐时为唐与回纥边界。花门山堡为唐回边界的唐人城堡。《遣愤》（杜甫）：“闻道花门将，论功未尽归。”

前好：以前的友好关系。《左传》成公十一年：“秋，宣伯聘于齐，以修前好。”杜预注：“以前之好。”《为曹公作书与孙权》（魏-阮瑀）：“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

大意：贞观的铜牙弓弩，开元的锦兽箭靶。回纥轻视以前之友好，竟将这些赐予的兵器弃之沙场。

七章愁今不如昔。“贞观”、“开元”互文。大唐强盛时赐予回纥的兵器，如今已被弃之沙场。回纥为啥敢“小前好”？大唐今不如昔！

其八：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无劳问河北，诸将觉荣华。

翔麟马：指良马。《通典》卷145：“今翔麟、凤苑厩有蹀马。”《新唐书-文艺传中-李适》：“冬幸新丰，历白鹿观，上骊山，赐浴汤池，给香粉兰泽，从行给翔麟马。”

驾鼓车：《后汉书-循吏列传》卷76：“建武十三年，异国有献名马者，日行千里，又进宝剑，贾兼百金，诏以马驾鼓车，剑赐骑士。”《送从弟亚赴安西判官》（唐-杜甫）：“吾闻驾鼓车，不合用骐骥。”

大意：今日朝廷的良马，首先适宜的是“驾鼓车”？无须他们追讨河北，河北诸将应该感觉到富贵荣华。

八章愁大材小用。今日朝廷良马，都在“驾鼓车”。不让他们讨伐河北，河北诸将应可享受荣华富贵。

其九：任转江淮粟，休添苑囿兵。由来貔虎士，不满凤皇城。

江淮粟：《旧唐书-食货志》：“洎晏掌国计，复江淮转运之制，岁入米数十万斛以济关中。代第五琦领盐务，其法益密。”

苑囿：畜养禽兽的圈地。《春秋繁露-王道》（汉-董仲舒）：“桀纣皆圣王之后，骄溢妄行。侈宫室，广苑囿，穷五采之变，极饰材之工。”《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杜甫）：“忽思格猛兽，苑囿腾清尘。”苑囿兵：或指殿前兵马。

参阅：《旧唐书-鱼朝恩传》：“由是深加宠异，改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时四方未宁，万务事殷，上方注意勋臣，朝恩专典神策军，出入禁中，赏赐无算。”

貔（pí）虎：貔和虎；泛指猛兽；喻勇猛将士。《后汉书-光武帝纪赞》：“寻邑百万，貔虎为群。”《辩命论》（梁-刘孝标）：“驱貔虎，奋尺剑，入紫微，升帝道。”《后出塞五首》（杜甫）：“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

凤皇城：即丹凤城。借指京城。《首春贻京邑文士》（唐-卢照邻）：“寒辞杨柳陌，春满凤皇城。”

大意：可任由朝廷转运江淮之粟，但千万不要增加殿前之兵。从来勇猛的将士，不能布满京城。

九章愁禁兵增加。时宦官鱼朝恩典禁兵。

其十：江上亦秋色，火云终不移。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

火云：红云。《纳凉赋》（隋-卢思道）：“火云赫而四举。”《送崔珏往西川》（唐-李商隐）：“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

锦树：似锦之树。《锦树行》（唐-杜甫）：“霜凋碧树待锦树，万壑东逝无停留。”《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杜甫）：“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

黄鹂：秋季飞到南方，春天飞回北方。

大意：江上也是秋天之色，红色的云始终不动。巫山就像锦绣包裹的大树，南国而且已有黄鹂。

十章愁热。已深秋，黄鹂已来。然而火云不移，暑热不去。

其十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

陶彭泽：陶渊明。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故称。

无钱对菊：《艺文类聚》卷4引檀道鸾《续晋阳秋》：“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

大意：长恨陶渊明，九日无钱饮酒面对菊花。如今俺也遇到九日，自己知道喝酒也要赊。

十一章愁贫。愁无钱喝酒。

其十二：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莫看江总老，犹被赏时鱼。

江总（519-594）：南梁、南陈大臣、文学家。可参阅《陈书-江总传》。《晚行口号》（杜甫）：“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

被（pī）：披。此处是佩带意。

鱼：鱼袋。赏时鱼：时所赏之鱼袋。杜甫在严武幕时曾得到“检校工部员外郎”的职务，并“赐绯，鱼袋”。

大意：病虽轻了作诗仍很笨拙，吟诵虽多心意似乎未尽。不要看俺像江总一样身已老，仍然身上佩着皇上的“赐绯和鱼袋”。

末章收结。以上记述了种种愁闷，仍然感到意犹未尽。俺为啥还要愁国事呢？因为虽然俺像“江总老”，毕竟还佩着“赏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