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读记

杜甫五古《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读记

（小河西）

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西来有好鸟，为我下青冥。

羽毛净白雪，惨澹飞云汀。既蒙主人顾，举翮唳孤亭。

持以比佳士，及此慰扬舲。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

欲学鸱夷子，待勒燕山铭。谁重断蛇剑？致君君未听。

志在麒麟阁，无心云母屏。卓氏近新寡，豪家朱门扃。

相如才调逸，银汉会双星。客来洗粉黛，日暮拾流萤。

不是无膏火，劝郎勤六经。老夫自汲涧，野水日泠泠。

我叹黑头白，君看银印青。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

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东西两岸坼，横水注沧溟。

碧色忽惆怅，风雷搜百灵。空中右白虎，赤节引娉婷。

自云帝里女，噀雨凤凰翎。襄王薄行迹，莫学冷如丁。

千秋一拭泪，梦觉有微馨。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

丈人但安坐，休辨渭与泾。龙蛇尚格斗，洒血暗郊坰。

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

文王日俭德，俊乂始盈庭。荣华贵少壮，岂食楚江萍？

此诗作于永泰元年（765）秋至大历二年（767）冬，时杜甫客夔州云安或奉节。薛十二判官：名不详。钱起有《送薛判官赴蜀》，推测薛是西川节度使幕府判官。薛判官先有诗寄杜甫，杜甫以此诗“奉酬”。

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西来有好鸟，为我下青冥。

羽毛净白雪，惨澹飞云汀。既蒙主人顾，举翮唳孤亭。

持以比佳士，及此慰扬舲。

忽忽：迷糊，恍忽；模糊不清。《高唐赋》（宋玉）：“悠悠忽忽，怊怅自失。”李善注：“忽忽，迷也。”《伤夭赋》（汉-王粲）：“昼忽忽其若昏，夜炯炯而至明。”

悲风：凄厉悲凉的风。《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西来好鸟：《汉武故事》：“王母遣使谓帝曰：'七月七日，我当暂来。’帝至日，扫宫内，燃九华灯，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

惨澹：惨淡。（“惨”表程度。“澹”有安然、恬静意。）《世说新语-言语》（南朝宋-刘义庆）：“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

云汀：云气弥漫的江中或江边小洲。《菩提寺上方晚望…》（唐-白居易）：“石阁僧上来，云汀雁飞下。”

唳（lì）：鹤高亢地鸣叫。《世说新语-尤悔》（南朝宋-刘义庆）：“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

扬舲：扬帆。《广韵》：“舲，舟上有窗。”《蜀道难》（梁-刘孝威）：“戏马登珠界，扬舲濯锦流。”《别蔡十四著作》（杜甫）：“扬舲洪涛间，仗子济物身。”

大意：躺在峡中迷糊着睡觉，凄厉的江风将俺吹醒。西方有一只好鸟飞来，为了俺飞下青冥（青天）。它的羽毛雪白明净，它非常恬静地（惨澹）飞向云气弥漫的江汀。既然承蒙主人顾盼，它飞到孤亭上高声叫鸣。俺想将之比为“佳士”，它以此方式告慰俺离开成都扬帆启程。

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欲学鸱夷子，待勒燕山铭。

谁重断蛇剑？致君君未听。志在麒麟阁，无心云母屏。

清文：清雅的诗文。《新治北窗和何从事》（齐-谢朓）：“清文蔚且咏，微言超已领。”

哀玉：指如玉声凄清的音响；喻诗文的清妙。《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杜甫）：“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游虎丘寺》（唐-李德裕）：“共扣哀玉音，皆舒文绣段。”

硎（xíng）：磨刀石。发硎：刀新从磨刀石上磨出来；喻刚显露出才干。《庄子-养生主》：“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成玄英疏：“硎，砥砺石也。…其刀锐利，犹若新磨者也。”《秦州见敕目…》（杜甫）：“掘剑知埋狱，提刀见发硎。”

鸱（chī）夷子：即鸱夷子皮。指范蠡。【典源：《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卷41。】《古风》（唐-李白）：“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壮游》（杜甫）：“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

燕山铭：《后汉书-窦宪》卷23：“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宪、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

断蛇剑：《西京杂记》卷1：“高祖斩白蛇剑，剑上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杂厕五色琉璃为剑匣。剑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

麒麟阁：《投赠哥舒开府》（杜甫）：“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

云母屏：指镶嵌云母的屏风。《后汉书-郑弘传》：“时举将第五伦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见，弘曲躬而自卑。帝问知其故，遂听置云母屏风，分隔其间，由此以为故事。”

大意：清雅的诗文读起来如佩玉响动，阐释道理犀利犹如刚磨的刀锋。欲学功成名就扁舟江湖的范蠡，等待像窦宪马勒燕山建功刻铭。没有刘邦谁会重视斩蛇剑？向君述说君王也不听。志在建功麒麟阁。不在乎彰显班次地位的云母屏。

卓氏近新寡，豪家朱门扃。相如才调逸，银汉会双星。

客来洗粉黛，日暮拾流萤。不是无膏火，劝郎勤六经。

卓氏新寡：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故事。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扃（jiōng）：指从外面关门的闩；关门；门户。《说文》：“扃，外闭之关也。”

才调：才气。《晋书-王接传论》：“王接才调秀出，见赏知音，惜其夭枉，未申骥足。”《贾生》（唐-李商隐）：“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洗粉黛：《高士传-梁鸿列传》：“梁鸿。…归乡里，势家慕其高节，多欲女之，鸿并绝不娶。同县孟氏有女，状丑，择对不嫁。父母问其故，女曰：'欲得贤如梁伯鸾者。’鸿闻而聘之。及嫁，始以装饰入门，七日而鸿不答。妻乃下请。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今乃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妻曰：'以观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隐居之服。’乃更为四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

拾流萤：《晋书-车胤传》：“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

膏火：照明的油火；指勤学。《庄子-人间世》：“膏火自煎也。”《为衡山侯与妇书》（梁-何逊）:“心如膏火，独夜自煎。”《送蜀僧去尘》（宋-苏轼）:“十年读《易》费膏火，尽日吟诗愁肺肝。”

六经：孔子晚年整理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后人称之为“六经”。

大意：她像卓文君一样新寡。她出身富家朱门紧闭。你如司马相如才气无与伦比，你们像银汉相会织牛双星。客人来时她洗去粉黛，日暮时她捡拾流萤。不是因为没有灯火，而是劝朗像车胤一样苦读五经。

老夫自汲涧，野水日泠泠。我叹黑头白，君看银印青。

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

泠泠：形容声音清越、悠扬。《招隐》（晋-陆机）：“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

银印青：白银印章和系印的青色绶带；借指高官。《汉书-百官公卿表》：“凡吏秩两千石以上，皆银印青绶。”

山鬼：山精。【见前文。《巫峡敝庐奉赠侍御四舅》（杜甫）：“江城秋日落，山鬼闭门中。”】

锦帐：借指郎官。《后汉书-钟离意传》卷41：“帝每夜入台，辄见崧，问其故，甚嘉之。自此诏太官赐尚书以下朝夕餐，给帷被皂袍，及侍史二人。”注引蔡质《汉官仪》曰：“尚书郎入直台中，官供新青缣白绫被，或锦被，昼夜更宿，帷帐画，通中枕，卧旃蓐，冬夏随时改易。”《寄王汉阳》（唐-李白）：“锦帐郎官醉，罗衣舞女娇。”

大意：老夫俺自己在涧中汲水，荒野之水整日响声泠泠。俺叹俺的黑发已白，君还在关心印银绶青。俺卧病峡中辨识山鬼。俺务农夔州熟悉地形。是谁还矜持是什么郎官？还极力讨厌吃鱼之腥。

东西两岸坼，横水注沧溟。碧色忽惆怅，风雷搜百灵。

空中右白虎，赤节引娉婷。自云帝里女，噀雨凤凰翎。

襄王薄行迹，莫学冷如丁。千秋一拭泪，梦觉有微馨。

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

百灵：百神；百灵鸟。《东都赋》（汉-班固）：“礼神祇，怀百灵。”李善注：“《毛诗》曰：'怀柔百神。’”《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唐-李白）：“今主上明圣，怀于百灵。”

右白虎：《礼记-曲礼上》：“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注：“以此四兽为军阵，象天也。”

赤节：赤色的符节。《汉书-刘屈氂传》：“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

娉婷：姿态美好貌；佳人。《羽林郎》（汉-辛延年）：“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绿珠篇》（唐-乔知之）：“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噀（xùn）雨：喷雨。《神仙传-栾巴》（晋-葛洪）：“栾巴者，蜀郡成都人也。少而好道，不修俗事。……后征为尚书郎。正旦大会，巴后到酒容，赐百官酒，又不饮，而西南向噀之。有司奏不敬。诏问巴。巴曰：'…臣适见成都市上火，臣故漱酒为雨救之。…’乃发驿书问成都。已奏言。'正旦食后失火，须臾，有大雨三阵，从东北来，火乃止。雨著人皆作酒气。’”

行迹：经行的足迹。《杂诗》（晋-张协）：“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拟古》(唐-韦应物)：“驱车背乡园，朔风卷行迹。”

冷如丁：《莫愁曲》（唐-徐凝）：“若为教作辽西梦，月冷如丁风似刀。”

青荧：青光闪映貌。《羽猎赋》（汉-扬雄）：“玉石嶜（qín）崟，眩耀青荧。”李善注：“青荧，光明貌。”《巫山高》（唐-张九龄）：“巫山与天近，烟景常青荧。”

大意：东西两岸崩裂，大水横流沧溟（大海）。忽然惆怅苍茫的水色，急着搜寻呼风唤雨的神灵。好像看见空中左青龙右白虎，赤色的符节引来一位美妙的“娉婷”。她自称是天帝的女儿，凤羽一身，能喷云吐雨。她说你们不要学襄王刻薄的行为，不要学襄王冷血如丁。千秋之后俺擦拭着眼泪，梦醒了还觉得有微微的香馨。俺的人生也为之感动，像金石一样光亮鲜明。

丈人但安坐，休辨渭与泾。龙蛇尚格斗，洒血暗郊坰。

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

文王日俭德，俊乂始盈庭。荣华贵少壮，岂食楚江萍？

安坐：安稳地坐着；指不劳神费力。《庄子-说剑》：“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讲学解》（唐-韩愈）：“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俊乂（yì）：才德出众者。《书-皋陶谟》：“九德咸事，俊乂在官。”孔颖达疏：“才德过千人为俊，百人为乂。”《汉书-王褒传》：“故世平主圣，俊乂将自至，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皋陶、伊尹、吕望。”

楚江萍：典“萍实”。《说苑-辩物》（汉-刘向）：“楚昭王渡江，有物大如斗，直触王舟，止于舟中。昭王大怪之，使聘问孔子。孔子曰：'此名萍实，令剖而食之，惟霸者能获之，此吉祥也。’”后遂以指甘美的水果或吉祥之物。《送橘启》（梁-刘孝标）：“南中橙甘……甘逾萍实。”

大意：丈人只须安心坐着，不要再分辨什么渭与泾。现在战乱还没结束，流血的事情满“郊坰”（郊外）。俺听说大凡聪明君主，治国都是用轻刑。销毁兵器铸造农具，今天才会向古时一样安宁。俺听说周文王俭德之日，俊乂之士积满朝廷。俺还听说荣华富贵关键在少壮之时，哪里只是靠吉祥的楚江之萍。

这首诗60句。首10句为第一层。写薛判官赠诗。俺在峡中睡觉，悲风把俺吹醒。西边飞来好鸟，为俺飞下青冥。它羽毛白净，恬静地飞向云汀。它看到俺在顾盼，飞到俺身边孤亭，高声长鸣。俺想以它比为佳士，它以此告慰俺离开成都扬帆启程。（薛的寄诗如好鸟西来，慰俺扬舲。）接着8句为第二层。写薛赠诗内容之一。总体评价是“动哀玉”、“发新硎”。文词生动，见解犀利。主要想法是：欲学范蠡功成之后扁舟江湖，待机窦宪勒马燕山立功刻铭。然而没有刘邦谁能看重这把断蛇剑，告诉皇上皇上也不听。您的志向是麒麟阁。您不是要彰显富贵的云母屏。“卓氏”8句为第三层。写薛赠诗内容之二。薛的新婚。新人如卓氏最近新寡，出身豪家朱门。您的才华如司马相如。你们俩是牛郎织女银汉双星。她客来时“洗粉黛”，日暮时“拾流萤”。不是因“无膏火”，她是在劝你苦读书。“老夫”8句为第四层。比较。俺是老夫自己到山涧汲水，山涧野水整日“泠泠”。俺在叹黑发变白，你在想印银绶青。俺卧病见识山鬼，俺务农熟知地形。谁会矜持自己是郎官，还“苦厌食鱼腥。”“东西”14句为第五层。梦见神女。俺梦见瀼水两岸崩裂，大水入海横行。俺面对大水惆怅，寻找风雨神灵。俺看到空中飞来白虎，赤节引来仙女。她自称上帝之女，她一身凤凰羽毛，她可以喷云吐雨。她说你们莫学襄王劣迹斑斑心冷如丁。俺为此洒下千秋眼泪。梦醒还感到温馨。俺为之十分感动，眼前就像金石一样“青荧”。（承第三层。劝薛善待自己“神女”。不要惹神女发怒。玩笑之词。）末12句第六层。承第二层。劝薛乘时立功。丈人只须“安坐”，不要非辩个泾渭分明。现在战乱频仍血流郊坰。俺听说大凡聪明之主，治国皆用轻刑。俺听说销兵气造农器岁月总是安宁。俺听说文王“俭德”之日，优秀人才开始“盈庭”。俺还听说：荣华富贵应在少壮之年取得，并非靠吃吉祥的“江萍”。

附：《薛判官赴蜀》（唐-钱起）

横笛声转悲，羽觞酣欲别。举目叩关远，离心不可说。

边陲劳帝念，日下降才杰。路极巴水长，天衔剑峰缺。

单车动夙夜，越境正炎节。星桥过客稀，火井蒸云热。

阴符能制胜，千里在坐决。始见儒者雄，长缨系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