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笔：宋词一阕话古今（下）

苏东坡有阙好玩的词，酒后戏做，倒是很有趣，叫《薄薄酒》，全文录下：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入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薄薄酒，饮两钟，粗粗布，著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隐居求志义之从，本不计较东华尘土北窗风。百年虽长要有终，富死未必输生穷。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

从这阙词可以看得出来，其实苏轼是用骈文方式在写词的，他很多名作，其实都可以看做韵文。也正是通过这种体裁的转变，他把宋词的境界拓宽提升了——形式决定内容的一例。

再就是三个七岁孩子的诗。其一是骆宾王七岁时作的《咏鹅》，这是口口相传至今的，其二还有寇准七岁时作的《咏华山》：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七岁的寇准的志气和规模，可比骆宾王高太多了，这种俾睨天下的气度，只能说是天生。

当然，最可怕的还有其三，黄庭坚七岁时作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可怕吧，可怕的早熟和老成，这不是志气问题了，这已经有了些许看透尘世的意思。

黄庭坚八岁时，还作过一首送别同乡赶考人的诗，也非常吓人：万里云程着祖鞭，君到玉皇香案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已八年。——这首诗，不但自比为仙人，而且第一句还用了典故——当年刘琨担心祖逖先执鞭于中原，抢先立功，意思就是我虽然只有八岁，但跟你这赶考的举子时是同级别的。相比之下，可知骆宾王还真是不算啥了。

南宋秦桧虽没有亲子，但也过继了妻弟的儿子，所以留有江宁秦氏余脉。一直到清乾隆十七年，一群进士殿试过后，乾隆看到一张答卷答得很不错，有意点为一甲一名状元。

开封一看名字乃是江宁秦大士，乾隆于是叫来这个叫秦大士的进士，问，南宋的秦桧也是江宁人氏，你是他的后代吗？

其实，秦大士确实是秦桧的后代，但秦桧的名声在那里，你否认，那是欺君，你承认，皇上跟你一聊，又有可能谤祖，两难不好办。

秦大士稍微一迟疑，回答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回答相当巧妙，一方面解释了祖先之恶源自帝王昏庸，一方面说明自己的为当朝服务的心迹，乾隆听了龙心大悦，当即批了秦大士为状元郎。

秦大士所住的南京秦淮区某里弄，也被地方官更名为秦状元里，一直沿用至今。

秦桧的经历没有必要说了，但一个人能在人才满朝的北宋做到宰相，没有一点才能和本事是不可能的，按照李清照的思路，也可谓一时奸雄。

秦桧逢迎皇帝，笼络百官的本事非常厉害，做得很到位的一点就是为人极其低调，可以想见普通人与他相处一定是一件很让人舒服的事。

他的低调和谨慎有一件事可提：他的夫人王氏，也就是李清照的表姐，长期与宋高宗的母亲保持良好关系，有一次照例去陪老人家聊天，听到太后说，很久没有吃到肥的子鱼了，可见越来越少了。

王氏一听，这是好的巴结机会，就说，您老人家想吃子鱼，那好办，我明天从家里拿上一百尾来。

王氏回家就赶紧跟秦桧说，秦桧一听即捶胸顿足痛骂王氏，这是要灭我族类啊！也不想想，连皇帝都没有的东西，你怎么能说自己有！

之后秦桧找下人，立刻去找了一百尾青鱼，让王氏带进宫里去。为什么找青鱼呢？秦桧交代王氏，你就说是子鱼即可。

王氏带着一百尾青鱼到宫里送太后，太后正有点不高兴，虎着脸来看王氏带的子鱼，一看就乐了。等王氏走了，太后对赵构说，我说秦桧老婆是个乡下人，果然如此，她连子鱼和青鱼都分不清楚。

什么叫卖傻。

秦桧服务的对象是赵构，即宋高宗。也是提拔岳飞，又赐死岳飞的帝王。从他对岳飞的手段，也可看出他的帝王心术。

高宗之后很知趣地让位给了孝宗，自己当太上皇，住到杭州，改杭州为临安。他常常带几个内侍亲车简从地到处游山玩水。

某天他到了西湖畔的一家酒肆，见到大堂屏风上有一首《风入松》：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萧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边。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赵构觉得很不错，就问酒肆掌柜这是何人所作。掌柜回答说是太学生俞国宝。赵构说，这曲子调不错，但最末一句露了寒酸相，不太合。

能够一春长费买花钱，纵骑西湖畔的人，怎么会拿残酒呢？果然是个穷学生啊，你叫他把最末一句改成——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这气象就迥然不同了。

你还别说，赵构毕竟是徽宗的后代，其文学能力果然不俗——把“再携残酒”改为“重扶残醉”，境界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世家，怎么可能把政治运作好，把国家管理好！

南宋绝佳词人诗人也不少，其中一个杨万里值得推敲。杨万里与陆游同届，都是绍兴二十四年进士及第，杨万里较陆游更具坚韧的原则性。

从二人对韩侂胄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杨万里和陆游都是当时朝廷对金国的主战派，但陆游属于那种只要是主战派就行的，不论其道德人品和政策细则，所以当依靠外戚当上宰相的韩侂胄上台后，陆游随即归顺之，成为韩宰相的座上客。

而其时韩侂胄更看重杨万里，但杨万里却认为，韩侂胄此人奸诈，且缺乏治国才能，他来主战只可能导致国家败亡，所以拒绝了韩侂胄的邀请。

韩侂胄建了个花园，想让杨万里作一篇记，杨万里直接拒绝，这活就让陆游接了去。此后，陆游做官上去了，杨万里则直接退出。

后来韩侂胄的一系列政策和战争，都印证了杨万里的预言，使得陆游晚年境地零落，心灰意冷。

杨万里内心锦绣，早在他还在湖南零陵当县丞时，名将张浚遭贬官正隐居在零陵，杨万里前去拜会，写了首诗作为介绍：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张浚的鉴赏力也很高，看了之后感叹，杨万里此人胸襟通透。一般都认为这首诗是描写百无聊赖的夏日生活，实际上这是杨万里对张浚被贬的同情和理解，梅子的留酸，芭蕉的分绿，实际上都是对张浚被秦桧栽赃陷害，远离朝政的暗示。

杨万里写的诗，大多都藏有政治机锋，但又隽永上口，反而因为隽永上口，让后人忘记了当时的机锋。

这与他早年学习黄庭坚的逻辑与理论，晚年又转变文风，走向活泼自然的经历有关。比如《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简直就是绝唱——这种自然活泼风格的感染力很惊人，我的孩子还才五岁时，在幼儿园学到过这首诗，有一次带她到麓山泉水旁乘凉，告诉她这就是泉水，泉水形成的小溪，阳光透过树荫照着溪水，孩子居然就把这首诗的前两句脱口而出。

同样的还有《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其中的情调和味道非常可人，画面感极强。

最有名的当然是《送林子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后世评价说，能把柔情似水的荷花写出气势来的，仅此一首而已，且可谓老少咸宜，朗朗上口。而实际上，这首诗也暗藏了政治机锋。

当时杨万里的好友林子方是直阁秘书，就是皇帝的政治秘书，被任命为福州知州，很高兴地去赴任。

杨万里并不赞同他这一赴任，认为这一任命对于林子方的仕途生涯不利，所以送别赠诗，其中两个字眼很关键——“接天”和“映日”，指的是林子方的直阁秘书这个岗位，实际上最接近权力中心，虽然职级不一定高，但却可直面皇帝，此去福州，实际上是边缘化了，也可能地方官这个职位并不合适林子方此人。

这两句是告诉林子方，现有岗位才是鹏程万里之位。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机锋，反而造就了这首诗的气势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