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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晴雯二题:身世之谜与花神之争——晴雯身世:曹雪芹尚未整合好的文字

古代小说网古代小说网2023-07-30 13:29:460

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时候,作为又副册之冠的晴雯,其图画与判词是第一个呈现在宝玉眼前的。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作者将此画置于首位,可视作是通部女子命运之总写,其深意可知。与鸳鸯、龄官等人类似,晴雯这一名字,作者用的也是反意取名法:“晴雯”这一美好的名字与“乌云浊雾”的残酷现实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书中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晴雯历来也是读者和研究者谈论较多的人物之一。现存文本中,关于晴雯的文字,确有不少问题需要探讨。

本文拟就其中两个问题加以检讨:一个是晴雯的身世问题;一个是晴雯的芙蓉花究竟是水芙蓉还是木芙蓉的问题。

一、晴雯的身世:曹雪芹尚未整合好的文字

目前书中关于晴雯身世的文字,在脂评本中,存在着明显的前后矛盾。

先来看看脂评本上第七十七回中提到的晴雯的身世:

连环画《晴雯》封面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

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

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此处文字明确说多浑虫是晴雯的表哥,因为晴雯的求情,赖家方将其收买了进来,并将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这个女孩便是灯姑娘。

电视剧《红楼梦》中田韶春饰演多姑娘

可第二十一回中,关于多浑虫的身世,却另有一番不同的说法: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比较这两处引文,会发现其中有两处明显的出入:

第一个出入是人物的姓名有区别:一个是多姑娘,一个是灯姑娘。这是个小瑕疵,产生的原样不详,不排除“灯”是“多”的音误字。

第二个出入是多浑虫的身世不同:第77回说多浑虫是赖家收买进来的,并将家里的一个女孩许配给他。而第二十一回中,明确说多浑虫是自幼父母在外给他娶的媳妇,这个媳妇便是多姑娘。

多浑虫身世的前后矛盾,显然不能用笔误来解释。造成这一前后矛盾的原因大概是成书过程中不同稿本之间缺乏深度整合所致。

电视剧《红楼梦》中高宏亮饰演贾琏

若作一个推测,我个人倾向于认为:第二十一回贾琏与多姑娘的文字可能是很早期的文字。这一处文字则重于风月,侧重于写贾琏之淫,不排除其就是直接来自于《风月宝鉴》中的桥段。

第七十七回的相关文字要晚出,作者在晴雯与多浑虫之间确立亲属关系,从创作意图看,可能是旨在重复利用多姑娘这一淫的角色,洗清宝玉“淫”的流言。利用对比的手法,从而在宝玉与贾琏之间构建了“情”与“淫”两者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进而凸显出了《红楼梦》的一个重要价值观:重情戒淫。

或许是为了修正脂评本上文字矛盾的需要,程高本对晴雯的身世进行了大幅度改写。程高本放弃了多浑虫和多姑娘这一曹雪芹着意创设的媒介,在第六十四中乱点鸳鸯谱,将多姑娘重嫁给了鲍二。而在第七十七回中,又另行给晴雯创设了一个表哥吴贵。

这样虽可消除文本矛盾,却也割断了第七十七回同第二十一回之间的关联,削弱了“情”“淫”的对比意义。艺术性和思想性皆有一定程度的损伤。

邮票《晴雯撕扇》

晴雯身世的这处矛盾,各脂评本皆没作处理,只有程高本进行了改写。若果真是程伟元、高鹗二人因为察觉出其中的矛盾而作的改写,那我们应当为二人的细致和担当点赞。美中不足的是,二人的改写不是最佳方案。

我个人是完全赞同对这两处文字进行整合的。整合应该坚持两条原则:第一,维持第七十七回与第二十一回的关联;第二,消除其中的文字矛盾。在坚持这两个原则的基础上,至于选择什么的具体方案,可以探讨。其中,一个省事的办法便是删除第七十七回前引文中的“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二句。

关于晴雯的身世,除了多浑虫这处文字存在矛盾外,还有其它几处可疑的文字。比如第二十六回中一处涉及晴雯的文字:

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是佳蕙对小红说的话。其中说晴雯等人“仗着老子娘的脸面”,颇为费解。应是看到了这处文字存在问题,程乙本又将其改为“仗着宝玉疼他们”。

改琦绘小红

再看第六十三回中的一处文字: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

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

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林之孝家的说袭人、晴雯等大丫头是荣国府“三五代的陈人”,这也颇为费解。“三五代的陈人”,与袭人的身世不符,与第七十七回中晴雯的身世也不符。

此处情节中,林之孝家的所言,由宝玉直接呼唤“袭人”名字引起,则说明没准早期文字中,连袭人也是贾府世代家奴。此处的“三五代的陈人”,大概也是早期稿本的残留痕迹。

综合这几处文字看,晴雯的身世或许在不同稿本阶段,曾有着不同的定位。另外,第二十四回中,也有一处可疑的文字: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

这处文字的可疑之处在于,书中对当时不在怡红院的丫头采用逐个列举的方式作介绍,可偏偏遗漏了晴雯,从而导致逻辑不能周延。

这里为什么会没有晴雯呢?这就颇为值得思考了。可能的原因有很多,写漏了?抄漏了?怡红院原本没有晴雯?这些都有可能。

另外,不排除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此处原本写有晴雯,不排除因与后文晴雯的身世冲突过于明显而被作者或者第三人给直接删除了,从而留下一个文字硬伤。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推测,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总之,目前文本中关于晴雯的身世,乃至袭人的身世,都留有一些疑点。这些矛盾着的或者不够完备的文字,显示出晴雯的身世定位在成书过程中或许曾发生过变动,只是作者尚没有来得及系统地整合好这些文字。

今天的研究者们,应该学习程伟元、高鹗等古人的担当精神,在精研文本的基础上,将曹雪芹未来得及整合好的文字整合好,打造出更和谐一致的文本,传于世界,传于后世。

今天的版本校勘者,多用功于细小的文字校对工作。而对于书中非常明显且严重的情节冲突,多置若罔闻。若说版本之间细小的文字差异,是蝼蚁之穴,则情节冲突可谓是决堤。视决堤于不顾而孜孜不倦于蝼蚁之穴,这就是目前版本工作的现状。若古人也如今天我们这样躺平,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一点题外话,下面进入本文要探讨的第二个问题。

蔡云绘晴雯补裘

二、晴雯的代表花:水芙蓉还是木芙蓉

晴雯代表花是水芙蓉还是木芙蓉,是一个争论已久的老问题。先看第七十八回中的一段文字: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 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不知他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

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

晴雯代表花究竟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取决于对前述引文中“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的理解。

连环画《晴雯》

本文的看法是晴雯的代表花是木芙蓉。从八月这一时令看,自然是非常有利于木芙蓉这一看法的。作为对照,刘姥姥二进贾府的时候,刚好也是八月,当时描写大观园的荷花则是一派枯萎的景象。八月即便偶尔还有荷花,也不太可能是蓉桂竞芳了。主张水芙蓉说的,主要是基于书中两次出现“池上芙蓉”这一措辞。

最近阅读著名红学家刘上生先生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一篇分析《芙蓉女儿诔》的文章《诗性虚拟与芙蓉合体》,文章认为“池上芙蓉”自然是指水芙蓉,但同时又认为书中其它地方的描写符合木芙蓉的特点,如宝玉可以将诔文挂在芙蓉枝上,又如黛玉可以从芙蓉中走出。从而在传统的水芙蓉和木芙蓉之外,又提出一种新的主张:晴雯的芙蓉是水芙蓉和木芙蓉的合体,并认为这是作者的诗性虚拟的结果。

认为“池上芙蓉”只能是水芙蓉的,其实是误解。书中的“池上芙蓉”是指木芙蓉,非荷花。“池上”作“池边”解。宋代杨公远有《池上芙蓉》诗:

小池惊雨已无荷,池上芙蓉映碧波。

初试晨妆铜镜净,未醒卯醉玉颜酡。

一秋造化全种此,十月风光尚属他。

除却篱边丛菊伴,别谁能奈晓霜何。

木芙蓉

该诗所咏正是木芙蓉。可见,仅从字眼上判断“池上芙蓉”就是水芙蓉,是很不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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