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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善明|《金瓶梅》作者笑笑生的创作智慧

殘荷聽雨殘荷聽雨2023-07-31 08:56:290

摘要:兰陵笑笑生发现了家庭、家族,从而以之为题材,创作了异于传统小说的世情小说《金瓶梅》。他通过西门庆一个家庭来描写社会,折射社会,第一次独立创作了多声部宏大叙事的世情小说。他突破了小说显现单一的光明色调的传统,暴露黑暗、揭示丑,从而创作了众多和现实生活中同样复杂的人物。凡此诸多方面,都显示了《金瓶梅》的小说的智慧,也即显示了笑笑生的智慧。

关键词:笑笑生;《金瓶梅》;西门庆;家族;智慧

兰陵笑笑生的好友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序》中谓《金瓶梅》“语句新奇,脍炙人口”[1]。明公安派领袖袁宏道见到《金瓶梅》后极度称赞,并以其配《水浒传》为“逸典”[2](P1419)。鲁迅先生对《金瓶梅》也大加赞赏,认为“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同时说部,无以上之”[3](P152)。海外的有志之士也未受“淫书”之说的局限,法、英、德、俄等诸多国家对《金瓶梅》做了翻译工作;慕尼黑汉学家赫伯特·弗朗克在为祁拔兄弟的德文全译本《金瓶梅》所撰写的前言中说:“在世界一切民族文学中,中国的《金瓶梅》这部作品是唯一的一部任何种类的史诗都不具有的……在明朝(1368-1644),中国的小说艺术达到了第一个顶峰。当时,在历史题材和神怪题材小说之外,第一次出现了现实主义的世俗小说,《金瓶梅》肯定是这类小说中最伟大的杰作。如果说能反映出一个完整的世界是小说的标志,那么从任何意义上讲,《金瓶梅》都当之无愧。”[4]

评价之高,实属罕见。其他国家的汉学家对之评价颇高者,为数尚多。受到众多独具慧眼之士所大为赞赏的《金瓶梅》,其作者兰陵笑笑生作为第一位以家庭、家族为题材的长篇世情小说作者,必定具有超常的才识和洞察世情的敏锐视力。其才情,其学识,其行文运笔,其铸鼎象物,即使不为明代小说家之冠,亦可以说与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并驾齐驱。下文从几个方面对笑笑生的智慧加以论述。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从小说文体类型来看,笑笑生所著的《金瓶梅》是一部长篇章回小说。“小说往往在规模宏大的基础上才能产生最好的效果”,“长度有助于美”[5]。长篇小说的经典之作是小说大师为世人留下来的精神遗产,所以鲁迅先生称长篇小说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6](P134)。只有在长篇小说中才能进行宏大叙事,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等,或在时间空间上具有较大的跨度,叙述重大的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神魔故事,或涵盖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物,蕴含丰富的社会内容,皆非之前的志怪志人、唐传奇、宋元话本等所能包容。“每一部伟大的小说都是一部新的小说”[5](P208)。罗贯中所著《三国志演义》“新”在第一次确立了长篇章回小说这一文体类型,发现了东汉末至西晋初“事状既无楚汉之简,又无春秋列国之繁”[3](P106)这一较为易于演说的战争题材,描写了三国时期的诸多英雄。施耐庵有感于宋江等人啸聚梁山泊的故事,在宋江三十六人故事的基础上,在《水浒传》中描写了可歌可泣的民众抗暴斗争,异于《三国志演义》的演义体而创英雄传奇体小说。《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是发现了以玄奘西游为依托的神魔斗争故事这一全新题材。在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之前,历史演义题材、英雄传奇题材和神魔题材都已有长篇巨制出现,如果再重复以上三书的老路,笑笑生至多是为说部增添一部效颦之作。“小说家必须表现出个人的独特品格和他观察客观世界的独特方式”[5](P210),兰陵笑笑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通过自己独具只眼的第二视力发现了尚属空白的家庭、家族这一全新的小说领域,并以自己卓著的小说艺术技巧和敏锐的洞察力创作了世情奇书《金瓶梅》,在明代说部达到了小说艺术的顶峰。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智慧如奥地利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所说要“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7](P6-7)。小说的智慧在于常变常新,在于不断突破传统小说描写的窠臼,发现传统小说家尚未发现而为兰陵笑笑生独特观察到的存在。专写家族、家庭,即是笑笑生最大的发现和突破。传统长篇小说中关于家庭生活的描写,《三国志演义》中有吕伯奢一家欲款待曹操、陈宫二人的举措,《水浒传》中也有“咄咄如画”的“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8](P218)等;但前者主要是叙述魏、蜀、吴三国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战争故事,是描写当时诸多英雄“武勇智术,瑰伟动人”[3](P106)的长篇战争史诗,后者是叙述在“宋室不竞,冠履倒施”[8]28的黑暗现实下,一帮“大贤”、“大力”者奋起抗暴的一曲战歌;描写家庭生活在这两部小说中只是一种点缀。至笑笑生所作《金瓶梅》,则境界全新,他发现了一个家族、一个家庭,写了一个最基层的社会组织、一个社会的细胞。通过西门庆这一个家庭、这一个社会细胞,笑笑生描写了世态万象、世俗风情和世道人心。《金瓶梅》的故事取材于《水浒传》,而且是取材于《水浒传》中最具张力的西门庆与潘金莲私通的故事情节。《水浒传》出,则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传于众口;《金瓶梅》出,则将这一故事敷衍而为百万字的大书,虽然贯穿于故事中不断有《水浒传》的情节出现,但无不是为西门庆与其诸妻妾的故事着色,如梁中书的故事、何九的故事、殷天锡的故事、宋江的故事等,都是为西门家族的故事添砖加瓦、傅粉施色。

《金瓶梅》中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最终虽仍归于《水浒传》中武松杀潘金莲、王婆的情节,但是彼时西门庆已纵欲身亡,武松也只好借银施计,与《水浒传》中的情节同中有异。笑笑生对于《水浒传》中的情节,是“存乎一心”的妙用,是顺手拈来,正如他化用其他文言短篇小说、话本、戏曲等一样。《金瓶梅》对《水浒传》是特犯而不犯,虽千变万化、左冲右突,而不离西门一家之事。笑笑生通过这一题材,描写了一部西门家族史,从破落户西门庆作为一个生药铺老板,到开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四五处铺面,又在江湖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拥有一妻五妾数十个主管伙计,直至最终身丧家落,一蹶不振。这种家族史的描写,非历史小说、神魔题材等所能传述。“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是鲁迅先生对《金瓶梅》的高度评价。在《三国志演义》问世后,出现了“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9]的效颦之作,如《新列国志》《残唐五代史演传》等;《水浒传》之后,有《杨家府演义》《隋史遗文》《于少保萃忠全传》等模拟之作;《封神演义》《三宝太监西洋记》等小说也在《西游记》这一神魔小说的扛鼎之作问世后大量出现;笑笑生著《金瓶梅》问世后出现了众多误入歧途的情色小说如《浪史》《痴婆子传》《肉蒲团》等,以及明末盛行的《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等诸多的才子佳人小说。以上诸类题材的小说,或为对其开山之作的仿作,或为沿其开山之作的某种倾向并在其轨道上继续发展。这种公式化、模式化作品的蜂拥而出,由于本身并非“新的小说”,遂不能与《三国》《水浒》《西游》已达到的成就同日而语,与此中翘楚的《金瓶梅》相比,更是等而下之。从纵的方向来看,清代家庭小说如《醒世姻缘传》《歧路灯》等,前者描写两世姻缘,后者则重于对世家子弟的教育问题,也都未能超越《金瓶梅》的艺术水平。这要一直等到吴敬梓、曹雪芹出,才会有新的突破。

笑笑生发现了家族、家庭这一题材,并将其发扬光大,开创了世情小说一派。他改变了“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推测者”[10]的小说创作心态和审美心态。笑笑生通过一粒沙中看世界,通过一滴水中看人生,通过对西门庆一个家庭的描写来反映世道人心。《三国演义》《水浒传》中也描写了世道人心,但它们是描写的智谋权术、运筹帷幄和英勇之士的斗智斗勇;《金瓶梅》则描写家庭,通过写家庭从而写活动于其中的具体的人,作者笑笑生才得以艺术地把握小说中人物的心灵、心态,展示他们心灵的丑恶和堕落。《金瓶梅》作者笑笑生一心为市井细民立传,似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将世俗之家的“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 [11](P43)和满篇“老婆舌头”一一记之,因述平中之奇,遂为不朽;色欲之类,反在其次。笑笑生“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召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11](P47),乃至于“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3](P152)。笑笑生通过西门庆这一社会毒瘤的家庭,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除书名所示金莲、瓶儿、春梅三人和西门庆以及其另外一妻三妾外,笑笑生还塑造了皇帝、太师、太监、尼僧、道士、帮闲、妓女、仆妇、架儿、乞儿等形象。笑笑生对金、瓶、梅和西门庆诸主角的形象塑造自然给读者以鲜活的印象,然“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8](P486),对于小说中二三流人物如蔡状元、薛媒婆等的描写,有时不过淡淡几笔渲染,也给人以栩栩如生的印象。笑笑生写出了清河、临清市井生活和元宵节、端午节的民风民俗,写出了当时封建家庭中的妻妾争宠、母以子贵和暴发户家庭的治家无方,写出了社会上妓女的迎奸卖笑、目送心期和“云空未必空”[12]的僧道女尼,写出了官场的官官相护、贪污腐败和草芥民命,写出了雍容华贵的太师府和封建统治最上层的皇帝的昏庸无道、好色贪杯,等等,以至《金瓶梅》被称作晚明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这种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前有《金瓶梅》,后有《红楼梦》,皆是以家庭、家族为题材的世情小说,历史小说和神魔题材的小说则难以涵括如此巨大的容量。

皋鹤堂本《竹坡闲话》

笑笑生的一大贡献,是他独出心裁、空无依傍,按照生活的原生态进行长篇白话小说的创作。《金瓶梅》关注当时的社会生活,描写家庭的日常琐事,是小说史上的一次飞跃,这次飞跃为作者的创作提供了自由驰骋的无限空间。《三国志通俗演义》因其在三国史实基础上创作而成,是“以文运事”,虽如罗贯中高才,也不得不受到历史事实和相关史料的影响,在叙述上也只有采用线性方式。“因文生事”的《水浒传》,其在结构的独创性和人物、故事的增饰上都较《三国》为多,也更为灵活,从而由《三国》中的一对一的对话发展到有些微多声部的倾向,这在小说技巧上可谓一大进步,是施耐庵的一大创新。至《西游记》,则又回到《三国志演义》的老路,而且叙述的单纯化、情节的模式化倾向更为严重,致使八十一难中有诸多雷同之处。笑笑生出,其创作犹如驰骋于康庄大道,突破了《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的叙述方式,在《金瓶梅》中运用了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其代表情节为“为护短金莲泼醋”一回金莲与吴月娘的吵架,其中有潘金莲、吴月娘争吵的声音,有吴大妗子劝架的声音,有孟玉楼为自己辩白同时劝说双方的声音。这就不再是一对一的对话,而是立体化多声部的对话,是众人的七嘴八舌。其他如“西门庆大哭李瓶儿”等情节也可见“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多声部的现象。《金瓶梅》之后,继有众多的效颦之作,将已经达到相当水平的小说艺术再次拉下来,直到清代曹雪芹所著《红楼梦》的问世,才将小说艺术又提到一个新的高峰,从而证实了古代小说波浪式前进和螺旋式上升的发展态势。笑笑生所作《金瓶梅》发现了家庭,发现了世俗社会,发现了人间的七情六欲。以《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为代表的古典小说,是侧重于以事写人,通过小说中一件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来描写历史中的英雄和非同寻常的好汉,正因以事写人,就难免将人物塑造成类型化的形象。《金瓶梅》是以人写事,笑笑生通过描写活生生的人物,来再现他们在生活中的事件,所以他手下的人物都是五光十色的,他们各自的故事是光怪陆离的。通过这些丰富多彩的人,描写了各式平常而又不平常的事。一桩桩,一幕幕,《金瓶梅》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虽在相隔近四百年后的今天,读来仍是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这看似平凡无奇的市井生活,看似简简单单的日常琐事,经笑笑生的如椽巨笔一加描写,遂使我们如置身明朝末年的市井社会,如入山阴道中,应接不暇。

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发现了家族、家庭,也就发现了惟有《金瓶梅》才能发现的东西;发现了小说的智慧,也就展示了他小说家的智慧。正因为有对西门庆等诸家庭的描写,才有对人类心灵的深层次的美与丑的描写。在《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中是通过美丑对照来描写的,是通过丑来衬托美,通过假恶丑来对比烘托作者心中所期许所宣扬的真善美。笑笑生的《金瓶梅》主色调是黑,主要是表现生活中的丑和人性中的丑,即使有些微的真善美,也无法与假恶丑相抗衡。笑笑生要表现的是人欲横流的世界,要表现人类社会的丑恶面、腐朽面和堕落面,要在文学之林中塑造一朵恶之花。宗白华先生说:“我们要持纯粹的唯美主义,在一起恶臭的现象中看出他的美来,在一切无秩序的现象中看出他的秩序来。”[13]小说和戏曲相类,要求具有众多的情节冲突,从而就不乏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对立和交锋。从审美的眼光来看,作者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还是描写了许多美的环境和人物形象。有“春赏燕游堂,松柏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的西门庆家的花园,有“星桥火树彻明开”的元宵节豪家焰火,有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和大红遍地金比甲的西门庆众妻妾。在扬州苗员外惨遭暗算之后,有一片忠心的安童,有搭救安童的渔翁,有大力支援安童告状并修书推荐的黄通判,有秉公办事铁颜无私的曾御史。另有生淤泥而不染的王三官娘子,为三官之事“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在西门庆请众官娘子吃酒时也拒不赴席。还有在陈经济沦为乞儿冷铺内存身后遇到的仗义赒贫的王杏庵,有不受才色诱惑、勇于退身的义仆李安。在丑之列肆的《金瓶梅》一书中,这些描写“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6](P591)。可是,在笑笑生的笔下,是不断将这些“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4],因为在笑笑生的时代是一个遍布黑暗的世界,即使有微弱的星星之火也很快即被无边的黑暗所淹没、所毁灭。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笑笑生在美学领域的最大贡献是暴露了丑,展示了当时社会的真实黑暗面,塑造了美丑存于一身的杂色的人物形象。笑笑生以过人的胆识,将整个社会的肮脏或龌龊的一面赤裸裸的展现在读者面前。中国古代小说的作者对于居最高统治地位的皇帝或多或少存有一定的幻想,希望有圣君贤相来治世,或者将希望寄托在圣明的皇帝身上。笑笑生看透了当时统治阶级的黑暗,直斥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为“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杯,彷佛如金陵陈后主”;其下有奸臣蔡太师、童太监、杨太尉之流,有蔡状元、安进士、宋御史之辈,蔡太师门下有管家翟谦为虎作伥,有西门庆等吮痈舐痔之属;偶尔有忠臣志士不惧权奸上书言事者如曾孝序御史,也被蔡京等奸党除其名,使其窜于岭表,家人被系狱。笑笑生将传统小说中的圣君贤相思想做了很大程度上的颠覆。《金瓶梅》之前关于妓女与士人的小说,多歌颂他们间的爱情,或者批判男子的负心薄幸,给人以光明和希望,让读者在难以产生爱情的当时社会看到了可珍惜、可叹息、可哀怨的真实情感。笑笑生在这方面,同样具有摧枯拉朽之力:他笔下的妓女如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等,和她们的嫖客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有的是迎奸卖笑、朝三暮四、脚踏数只船;她们相互之间嫉妒、拆台,为生意不惜使尽浑身解数;即使如李娇儿已经老妓从良,但仍是私通吴二舅,偷盗银钱,在西门庆死后立即再嫁张二官。笑笑生对妓女灵魂的描写,可以说是刻镂入骨,其后的狭邪小说或是对他的反拨,或是对他的发挥,无不受他的影响。笑笑生笔下所涌现的人物形象,大都是酒色财气之徒,胁肩谄笑之辈,肤浅庸常之流。但笑笑生的过人之处,是他在《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塑造人物的基础上又超越了它们,再现了生活中原生态的人物。即使如西门庆酒、色、财、气诸毒俱占而且十恶不赦之人,也有常赍发郓哥儿盘缠之举,有周济常时节、开缘簿喜舍千金之为;应伯爵这一集帮闲技能之大成的人物,笑笑生认为他应该白嚼(应伯爵谐音“白嚼”),因为他有全副的帮闲拍马功夫,但他也有帮助常时节和为乐工李铭进言之举;其他如“孟玉楼赒贫磨镜叟”、“吴月娘布施募缘僧”、“薛嫂乔计说人情”等情节,都使得笑笑生笔下的人物不是简单的类型化的人物,而是“圆形”的人物,是和现实生活中同样复杂的人物。正如王朝闻先生所说:“直接描绘丑的讽刺画是艺术对美的间接的肯定,直接歌颂美的风景画是艺术对丑的间接否定;可以说这是否定中的肯定,肯定中的否定。”[15]笑笑生所创作的《金瓶梅》即是“直接描绘丑的讽刺画”,是对美的间接的肯定。但是,即使如此,笑笑生却改变了读者的审美习惯,让读者在阅读和欣赏过程中遇到重重障碍,不是直接体验到赏心悦目的美,而是让他们通过丑来认识美,认识到由丑化成的美。这就给广大读者以沉重的压抑之感和窒息之感,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觉到肮脏,感觉到沉重,感觉到莫可名状的失落。欣赏《金瓶梅》之美的,说其“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2](P289);清代著名批评家文龙的话则反映了众多读者的另一种声音:“作者真有憾于世事乎?何书中无一中上人物也。”[16]可见对《金瓶梅》和其中的美所感到的困惑和迷茫。发现丑,从最深层次上去暴露人物心灵的丑,这体现了笑笑生的发现意识,体现了《金瓶梅》的小说智慧与勇气,从而体现了笑笑生作为小说家的智慧和勇气。

慧心灵性的兰陵笑笑生在其丰厚的通俗文学修养的基础上,发现了家庭、家族这一小说题材,从而在这一全新的领域大显身手,开创了世情小说一派。《金瓶梅》通过西门庆一家描写了清河县的诸多家庭,展示了晚明社会的世道人情,暴露了人性的丑,进而塑造了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笑笑生创作的《金瓶梅》发现了为其所独具的东西,达到了整个明代社会世情小说的顶峰;只有清代问世的《红楼梦》可与其比肩。笑笑生取材于生活,又再现了生活,他挥动如椽巨笔,独具心裁,创作了令世人惊叹的伟大小说。无论毁之者还是誉之者,凡是在当时阅读过《金瓶梅》的文人无不受到巨大的震撼,为笑笑生的独特视角、敏锐的洞察力和小说中无边的黑暗所折服。一个伟大的作家的出现,一部伟大的作品的问世,在当时或许不为正统文学和正统文人所承认,但是随着具有慧眼之士的热心宣传和书商贾客将作品付梓印刷,会逐渐为世人所接受。在1919年之后《金瓶梅》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其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地位也得到了肯定。除以上几方面外,笑笑生在《金瓶梅》的结构安排方面、创作运思方面、所表现的悲剧美喜剧美方面,以及对于宋明理学的反拨方面等等,都无不显示了笑笑生的智慧。我相信,作为世情奇书《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智慧必将得到更为全面和深入地研究!

本文作者 付善明 教授

注 释:

[1]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香港:香港太平书局,1982年影印以下同书引文同此出处,不再注明。

[2] 明·袁宏道著、钱伯诚笺校.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4] 转引自何香久.《金瓶梅》传播史话——一步奇书在全世界的奇遇[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383

[5] [美]利昂·塞米利安著、宋协立译.现代小说美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92-93:

[6]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 [捷克]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8] 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 明·墨憨斋新编.新列国志[M]//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

[10] 明·凌濛初著.陈迩冬、郭隽杰校注.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

[11] 明·兰陵笑笑生著.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2版.

[12] 清·曹雪芹高鹗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版:77

[13] 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23:

[14]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

[15] 王朝闻.审美谈[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81

[16] 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603.

文章作者单位:天津理工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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